《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缺三弦

12、我要去死了

　　我漂浮在海与天之间，海的下面是天。向上，盘龙柱上璀璨金龙昂首欲飞天，尾巴被钉在柱子下，龙鳞剥落，落到空中化为风雨；向下，凤翔九天，根根翅翎燃烧殆尽，在清脆的鸣叫中化为一具白骨，白骨青焰的灰烬中凝聚起新的凤，新凤展翅，燃起无尽的火。
　　真是奇妙的体验，微烫的空气和微凉的雨水，我看了许久，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你在这做什么呢？
　　我想起来了，我是一条鱼啊，阿妈说海尽头可以看到神龙和仙凤，我就是来看他们的。真的游了好久，我下意识甩甩尾巴——咦，我尾巴呢？我看着眼前变了形状的手鳍和尾鳍，轻轻伸直并拢，在水里摆动了一下，唔，游不动。
　　我的鳞片，我细心呵护了那么久的鳞片，也都不见了！我丧气地瘫在水中，水流经过身体时带来的全新体验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哀叹我逝去的鳞片。一片龙鳞打着转落到我身侧，我伸出变得奇怪的手鳍拨了拨它，凉凉的。我试着用手鳍夹起龙鳞，别扭地把它放在其中一个手鳍上，龙鳞在我的注视下开始变小，凉凉的水流在鳍指间回荡，难道龙鳞是冰做的吗？
　　龙鳞还没化完，我听到一声响彻海天之间的龙吟，震得我晕了晕，海底的泥沙被搅起，视线模糊中我只看见盘龙柱上只余一截龙尾，断口处露出森森白骨，断尾的神龙狠狠撞向天，我紧张地攥紧了手鳍，龙鳞残片扎进了血肉里，我顾不上，在心里祈祷着“天，你可要撑住，千万不能破。”
　　突然有人在耳边问了一句：“破了会怎么样？”
　　我恍惚了一下，破了会怎么样？破了……破了就会……会怎么样？啊，头好疼，我捧住自己的脑袋，手心的血染红了视线，暗红的视野里，一道光刺了进来，“轰隆”——天破了。
　　但是我不知道，看到那道光的瞬间，似乎有一柄利剑插进了我的脑袋，我又失去了意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
　　那种要把神魂撕碎的疼痛让我醒了过来，我蜷起身体努力抵抗，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半个时辰，疼痛潮水般褪去，我睁眼看自己所在。我在哪里？等等，这是我自己的房间，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和太白一起去找死域，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躺在这里了。哦对了！那个红衣女子袭击了我，太白和她打起来了！我失去意识前好像是被水流卷走了。
　　那么看来是太白赢了，他把我带了回来。我稍稍安心了一些，此行没有把阎王的法身找回来，又要重新计划。
　　我刚刚是不是梦到了什么，我变成了一条鱼？哈哈哈，可能我上辈子是条鱼吧。
　　我坐起身才发现黑猫蹲坐在床脚，一脸沉思看着窗外，真是猫猫狗狗养太多了，我竟然从一只猫脸上看出了沉思。
　　它见我坐了起来，就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被它盯得有点心里毛毛的，暗想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应该坐起来吗？
　　黑猫看了我一会就跳下床走了，临走前那一眼感觉很烦躁，也不知道一只猫有什么好烦躁的。我看着它三根尾巴消失在门口后才想到，它从地府跟我回来后就一直不见踪影，我以为它跑掉了，今天怎么又突然出现？
　　我下床活动了一下，感觉除了刚才的疼痛，好像也没别的地方受伤，就准备去找太白问一下传说中的死域上神长得好看不。
　　但我屋里屋外转了两圈都没看到太白，太白来了杂货店后从没一个人出过门，他去哪里了？我坐在店主专属椅上发愣，店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连一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叮铃”门上挂的铜铃响了，我条件反射看过去——不是太白啊。进来一个有点眼熟的姑娘，我想起来，热情地招呼她：“这次是要卖什么给我呀，千万别是猫了，我这里太多了。”
　　那姑娘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见过你吗？我是第一次来。”
　　嗯？我愣了一下，她不是娃娃鬼吗，难道娃娃鬼还有个双胞胎姐妹？压下心里的疑惑，我晃了晃脑袋，日光晒得我有点晕，本着杂货店店主良好待客的态度，给自己打了圆场：“啊哈，那可能是我认错了，你和我一个顾客很像。”
　　“哦，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要给你猫呢。”说着她从手提袋中抱出了看上去更眼熟的猫，我更晕眩了，房间好像在摇晃，我甩了甩脑袋，从她手中接过猫，拨开脑袋上的毛，“苦”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想问下，你这里收猫吗？”娃娃鬼的话语和神态都那么熟悉，我机械地回答她：“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是杂货店。”
　　“是吗？”娃娃鬼反问。
　　“是吗？”“是吗？”“是吗？”……无数个声音重叠起来质问我，我眼前的一切开始变样，我眼前走马灯一样划过千万个画面，熟悉的，陌生的，都一股脑地挤进我的脑袋里，争先恐后要在我的脑袋占一个位子，每一个都在我耳边叫嚣“你要记住我啊，记住我啊！”
　　“啊——”我以为我自己叫了出来，事实上我只是做了一个口形，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我成了一个容器。
　　……
　　我终于彻底醒了过来，神魂已经濒临消散，我咳了一声，身侧的人瞬间清醒，低头看我。
　　看着上方太白一如往日冷淡的脸色，但眼中的关切与疑惑不容错过，我扯了一个很微小的笑容虚弱道：“辛苦上仙了。”把大腿借给我枕。
　　“凝神。”太白没有理会我的调侃，握住我的手腕将灵气送了过来。
　　我制止了他，“没用的，灵气对我没用，我修的不是神仙道。”我借力勉强坐了起来，发现我们在一个山洞里，我努力把自己摆正，倚靠在山壁上，喘了会气，开始交代遗言，山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柴火细微的哔啵声和我一点气势都没有的故事。
　　“师父临走前，说过我可能不得善终。我一直等着这天，没想到等了那么久。”
　　“原来你还有师父，我以为你是天生地养孑然一人。”太白见我缓过来了，说话也恢复了毒辣，他不知道我是真的大限已到。
　　“从我记事开始，大家就叫我‘妖怪’，真是冤枉，哪有长那么丑的妖怪。我也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没有人碰一下别人就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摸清楚了，还有那些大家都想隐藏起来的事情。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邪恶的吧。我亲娘都不再碰我，但她做过的那些事早就深深刻进了我脑袋里，所以她和别人一样惧怕我，她甚至试着把我掐死，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活了下来，记住了那种冰冷窒息面对死亡的感觉，也记住了人们对我的恐惧和厌恶。然后我就碰到了我师父。”
　　太白安静地听着，拨动火堆让火着得更旺一些，但我眼前越来越黑，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个人陪着，听我讲我的罪孽，也是一件幸事，我甚至在想如果讲到一半挂掉了，太白会不会追到地府来问后续，但是没用的，他不会在地府找到我的，哪里都不会有我。
　　“大仙儿你还会生火，我以为你们这些上仙都是用术法的。”我还有力气调侃大仙。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往么，过了今天，我允许你每天问一个问题。”太白不动声色地诱惑我活下去。
　　我低低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继续说我的故事：“我师父不是好人，他是个妖怪，吃人的那种。他吃人只为自己开心，他还告诉我人肉其实有毒，吃多了就会变成人。还好他最后走的时候也还是只妖怪。当初跟他走的时候我想，既然你们都叫我妖怪，我就去做个妖怪好了。但我师父没有教我做任何坏事，他只教会了我妖怪的法术，教会了我隐藏自己的能力，教我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我开始有点想知道你师父是只什么怪了。”太白无厘头地插了句嘴，我知道他肯定是切换状态了。
　　“你猜吧，我答应过师父不会告诉别人的。大概是我跟了师父一百年的时候吧，他也没什么可教我的了，他自己也不过五六百年道行，他说我可以出师了，把我赶下了山。我两手空空，回去倒似烂柯人。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就在人间四处游玩，偶尔捉弄一下人，也不枯燥。”想起那段日子我还觉得自己挺能找乐子的。
　　“后来我碰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谈吐不凡，待朋友热枕有度，意气风发的少年，视金银如无物，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当时正在戏耍恶霸，他以为我被纠缠，出手替我解围，名都不留就走了。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自那日起，我接二连三地碰到他，茶楼讲古，青楼谈笑，他都能给我惊喜。我从未有朋友，当然师父和师兄他们不算。我以为我交到了一个朋友，直到我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说了太多话，我感觉有点头晕，闭上眼深呼吸。
　　“亲爱的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他了。”太白皮笑肉不笑地打岔。
　　“没有。”我摇摇头，“我只当他是朋友，可人家却早知道了我妖怪的身份，想让我带他去寻神仙的宝藏。之前的偶遇都是他一手制造，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凡人的贪欲我早就知道，但他竟想着事成之后把我囚禁起来做他的鼎炉。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人把你的脸丢在脏水里，还倒了一桶屎上去。我当下特别想吃了他，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但事实上我只是那天晚上不告而别，想着吃一堑长一智也就算了。没想到他本事不小，硬是追上了我，还找了天师把我抓了起来，逼我和他们一起去找宝藏。最后我忍不住传讯给师父，师父趁他们不备救了我出去。”黑历史啊黑历史，还好以后太白没机会嘲笑我。
　　“你师父的救命之恩看来你是报不完了，不过亲爱的不要担心，我会帮你的。”听了太白的话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劳驾了，他老人家早已灰飞烟灭，吃人的妖怪哪有活那么久的。刚才说到哪了？”
　　“说到你被你师父救回去了。”
　　“哦，我这不见识了真正的人心险恶么，我就想，人家可以利用我，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他们。我养好伤回到人间，刻意去接触许多达官贵人，抓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替我做事，哦，那个人被我投进了猪圈，活得像猪一样。我师父下山找过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劝我不要吸收太多人的记忆，神魂的承受力是有限的，我可能会变成疯子，也可能入魔。我没有在意，人们那时奉我若神祗，我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那你又怎么混到了开杂货店。”太白又切回了冷清毒舌模式。
　　“刚开始我觉得没什么，我也没让他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就榨取一下他们的财富，玩弄一下他们。对于那些平民百姓，我还觉得我在替他们出气。后来我发现不是的，我榨取了他们的财富，他们就会更多地去掠夺百姓；我玩弄他们，他们就拿下人出气，结果就变成我在欺压百姓，我把自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我开始恶心自己，于是我又逃了，丢下所有，又是两手空空上路了。我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事情，好像有点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可等我回到一水山，哦，就是我师父的洞府，我发现他被人杀了，砍落四肢，头颅挂在树上，看着东方死不瞑目。我知道是谁，是之前的天师。但我没法杀他，因为我不行，师父都没法和他斗，被他捉住了肆意折辱，我一个小妖怪何德何能。”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潜回市井，寻找和天师有关系的人，哪怕只是在他道观做过一次工的匠人，搜集天师的任何信息，我要找到他的破绽，然后我发现天师竟然有夫人，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我知道即使把这个抖出来也不能让他身败名裂，毕竟人家真本事放在那。所以我用了迷魂术，在他家的几个下人身上，不起眼但好用的很。他夫人对他起了疑心怀疑他外面有人，大儿子夜间不得安眠，常常看到长发女鬼，小儿子迷上了赌博不可自拔，天师焦头烂额，练功时走火入魔，死了。我报了仇，但心里一点都不痛快，我终于知道神仙为什么都那么冷淡了，情深不寿啊。”有欲望就会有弱点，所以凡人修仙很少有成功的。
　　“我估计我是到了师父说的，神魂的大限了，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撑这么多年，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出问题了，但就是拖拖拉拉不想去追根究底，想着死了就死了吧。挺好，还有个全尸。”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手脚都没有了感觉，我想和太白说：“我累了，我要休息一下，不要叫我。”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不管了，真的好累。
　　【游记：初六，死辰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