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苏柳依

6、【重阳】鸿雁天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他乡共酌黄金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荆楚岁时记》

　　凉风萧瑟，带着秋的凉薄，万木萧萧而落。老人拄着竹杖，蹒跚在孤独的古道上，斜阳将他背影拉得很长，黄昏下，似乎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老人望着影影绰绰的远山眉黛，在渐渐昏暗的群青色中模糊，不知是日色还是眼前水雾。
　　明日就是重阳，他突然想到王摩诘的一句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孤零零的一人漂泊至今，竟仍然会觉得孤单。
　　天边流云中传出几声孤雁哀鸣，一抹黑影笔直地从天上坠下，老人停住脚步，不自觉伸出手，恰恰接住一个温热的物什，带着微硬的柔软触感，这是一只落群的鸿雁。
　　“你也无处可去么？”老人嘶哑的声音传起，一手温柔地顺着鸿雁的羽翼与沾了血的绒毛，“那今年，你就陪陪老头儿过冬吧。”
　　鸿雁似是听得懂人语，驯良地低下头，在老人枯树皮般的掌中蹭了蹭。
　　老人将鸿雁带回了家，细心地将它放在细麻布铺满的篮子里，检查它的伤口，却在鸿雁的爪子处看到了一块丝帛，解下后就着昏暗的烛火，看到帛上熟悉的字迹，老人的手几不可见地颤抖着。他认得这字迹，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字迹，上面寥寥数字——
　　“家父漂泊，盼鸿雁可托尺素。”

　　是夜，老人提着一壶新打的菊花酒，颤巍巍地入了屋，坐在屋前门槛上，云破月来，门口的几簇菊花开得正清香，一团团金灿灿的黄色在月色中摇曳。他看着如弓的月，又想起今日那张帛书，混浊的眼中慢慢盈满了泪。
　　这时，随意搭在酒葫芦上的时候被尖尖的喙轻啄着，他侧首，看见那只鸿雁正蹭着他，黑珍珠似的小眼睛流转着光华，发现他正看着它，鸿雁朝着他的衣摆跳了几步，又蹭了蹭。
　　他望着鸿雁，突然有些觉得内心的惆怅淡了些许，放下酒葫芦，将它抓起来，放在腿上，抬手顺了顺它的毛，数年来的流离悲苦涌上喉头，他望着天边的月，倚着门栏，缓缓开口：“小家伙，既然你也是孤孤单单的，就听老头儿磕巴几句吧……老头儿今年九九八十一岁，活得够久了……没想到戎马半生，最后竟会落个漂泊江南的命运。”
　　当年风华正茂，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却在不惑之年辞别妻儿出兵抵御南国入侵时中了埋伏，在南国东躲西藏半年后，欲与军队汇合，可北国班师回朝时恰逢旧疾复发，错过了回返的时机。昔年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只能成为替人搬运东西的脚夫维持生计，遑论凑足路费回乡。
　　“现在年纪大了，东西也搬不动，生活只能靠他人接济，风烛残年……更是回不去了……”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看到你带来的信，我心里也挺开心的，起码他们还念着我，记着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我的消息带回去……”
　　鸿雁左顾右盼，似懂非懂地啄着老人的衣物。
　　“你也听不懂，不过说出来，好受多了……”老人握着酒葫芦，又畅饮一口。
　　菊花清香，带着几分悠远，连着几缕丝丝入扣的乡愁。

　　翌日的清晨，阳光扰了老人的清梦，那个有故土，有妻儿的梦。
　　老人趿着布鞋，披上外披，向着那个篮子走去，却发现里面不见鸿雁踪影。那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
　　本以为今年重阳终于可以不必一个人……
　　老人笑着摇摇头，蹒跚着向门外走去，颤颤悠悠的手拎起一个瓢，舀过桶中水，向那丛菊花浇去。
　　待到半桶水渐渐见底，老人停止了手中动作，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时天边传来翅膀的扑腾声，由远及近。老人愣住，却见鸿雁的身影由豆点渐渐变大，飞到面前，停在老人肩上，口中衔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是几串茱萸与一块蓬饵。
　　鸿雁将头在他脸上蹭蹭，示好般将那几串对他摇摇。
　　老人眼中又出现了浑浊，只是这次却不再是因为感伤。他颤巍巍地接过，将茱萸佩戴在腰间，并将蓬饵掰成几块，放在手中递到它喙下。
　　重阳的日光还是带着凉意的温暖，老人觉得，今日阳光格外地明媚耀眼。

　　老柳抽了嫩芽，旧燕衔了新泥，又是一年开春，鸿雁望着天边雁群长嘶。
　　老人小心翼翼将布帛系在鸿雁腿上，拍了拍它的头：“今年冬天过去了，你回北边吧，但愿你能将我的消息带回去给他们。”
　　鸿雁转着头，似懂非懂。待老人的手放开后，它展翅，向着雁群飞去。
　　直到它的身影双翅以及腿上的布帛渐渐隐没在视线中，老人才拄着竹杖，悠悠转身回房。

　　阳春三月，天气渐渐回暖，老人听到了门口的叩门声。
　　“老人家，在下明日便要举家回乡，怕是不能再接济您了。”隔壁的主人家对他作揖道，满眼的歉意。
　　老人低垂下眼，攥紧了竹杖：“无妨，这些年，也多亏了你们，我孑然一身，何处不是家？”
　　这么些天了，鸿雁也没回来，他怎么能将这夙愿寄托在一只不谙世事的鸟儿身上？估计此生，只能拖着这身残骸，客死异乡了。唯一所愿，就是能离故乡更近一些。他转身回屋，打算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此时，主人家的儿子兴冲冲地走过来：“爹，你看我多厉害，在这时节竟然还能打到大雁！”
　　老人折叠着衣物的手一僵，听到主人家呵斥儿子的声音：“胡闹！你看看这只大雁腿上，还绑着布帛呢，这是送信的，你快把它解下看看，到底是谁家的信件，给人家寄过去。”
　　老人心中既惊且喜，带着隐隐的期待与对鸿雁的担心。
　　“爹，这信是朱翁的！”少年清澈尖锐的声音传入耳中，老人摇摇晃晃撑着竹杖疾行而出，接过信件，看到了那熟悉的字迹。
　　这是一封来自北边的信件，他们说，他们得知他的下落，不日，就来接他回家。
　　惊喜来得太突然，老人感到一阵头昏目眩。这时，一声低低的哀鸣冲淡了老人的喜悦。
　　鸿雁蜷在一旁的桌上，一支长箭，从它的腹部穿入，背部穿出，羽翅上沾满了粘稠的鲜血。
　　老人颤抖着手，如同去岁冬日一般，爱怜地抚摸着它的头，鸿雁似是满足，在老人枯树皮般的手的轻抚下，缓缓闭上了眼……

　　又是一年重阳，老人与家人团聚登高，插茱萸，食蓬饵，和美幸福，但却也找不到当时鸿雁叼来的那个味道。
　　老人拄着竹杖立于山上，望着天边排列齐整的雁群，久久不语……

作者有话说

　　呼~写完了……可是……感觉这篇好少好少呀【对手指】希望筒子们不要介意……因为这篇，我实在是构造不出什么情节了，但是这个故事，我想写很久了。
本来这篇是想写梦境中老人、女孩与猫的黑暗故事，但是，发现与诗不和，就放弃了。
下篇写十月初一的寒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