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不得飞 ...
-
三月,夜。
推开玻璃门的瞬间,肆虐的冷风像蛇一样争先恐后地钻入衣领,元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这会儿虽说已经是春天,空气里却仍弥漫着未消的寒意,不动声色地袭向人的身体。
元驹深吸口气,收紧脖间的围巾。
他是来买退烧药的。
临出门前,烧得一脸潮红的邵正则忽然掏出一样东西,套到元驹脖子上。他的表情异样认真,要不是手中柔软的触感提醒,元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条铁链了。
细密的针织物一圈圈落在颈间。为了防止脱落,邵正则还特意多缠了一圈。等到大功告成,他后退一步,目不转睛地审视起最后的成果。
暗藏着灼热的视线依次落在元驹嘴角,鼻尖,以及饱含情意的眉梢。
没过几秒,元驹的呼吸就急促了起来,羞涩地撇开脑袋。
他想要制止对方,可就在即将开口的一刻,一个吻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早去早回。”邵正则爱怜地吻过元驹额角的疤痕,在他耳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即便是冷风环绕的现在,元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温热的吐息,以及对方嘴唇擦过自己耳朵时的粗粝触感。
不知不觉间,他无声加快了脚步。
几分钟之后,元驹站在熟悉的家门前。
因为忙着赶路,他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就连鼻尖都凝着一颗小小的汗珠,在廊灯的照耀下微微发亮。
元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嘴角止不住上扬。
仅仅一个来回的分离,思念就已经泛滥成灾,有时候元驹都觉得,时间到了他和邵正则这里,仿佛被人按下了加速键,快得让他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
元驹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他刚要喊出声,就在看清屋内的景象后一愣。一反常态的,迎接他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往日早早便等在门边的邵正则这会儿也没了踪影。
他看向旁边的衣架——邵正则的大衣还好好地挂在那里。
元驹心中一“咯噔”,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将购物袋随手搁在玄关,压下心中浮起的忐忑,小心翼翼又极快地朝里走去。
“阿正?”他一把扯开围巾,低声喊道,声音里带有一丝显而易见的焦灼。
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阿正,你在吗?”元驹又呼唤了一声,却仿佛置身空无一人的山谷,只能听到自己清冷的回音。
在客厅里搜寻了一圈,都没有见到邵正则的身影,惊慌不禁排山倒海地朝他袭来。元驹用余光瞥见卧室的方向,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急忙忙地朝里跑去。
或许邵正则正在阳台修剪那盆自己喜爱的山茶……
一进入卧室,元驹就慌乱地呼喊起来:“阿正,你在吗?在的话就……”
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猛地收住声,末尾的颤音如水汽一样袅袅散开。
突如其来的死寂中,手里的围巾轻飘飘落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坠地声,却又如同铁锤般狠狠地砸在元驹胸口,让他顷刻间无法呼吸。
元驹的正前方,是一个异常熟悉却又让他震颤的身影。
对方手里拄着一根导盲杖,腰背像青松一样挺拔,从肩膀到脚后跟几乎可以拉出一道笔直的线。那双眼睛此刻正黯淡无光,但也不能打消身上萦绕的重重威压。
他侧身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前。迎着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半张脸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轮廓分明,另半张脸则隐没在无边的阴影之中,模糊成一片晕染开的黑暗。
导盲杖的影子被射入的灯光拉得长长的,如同一道指路牌,直直地伸向站在门口的元驹。
不是邵正则。
元驹的注意力落在玻璃门的另一边——寒风拂过的阳台上,是一盆摔得四分五裂的山茶,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仿佛断首般孤零零地躺在角落。
亦如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内心。
“艾先生。”短暂的迟疑过后,元驹开口,喉咙如同被灼烧过般艰涩。假如头顶的灯亮着,任谁都会发现,他的脸色已经转为惨白,似乎下一秒就会晕倒在那里。
“元驹。”一声轻唤从对方口中溢出,夹杂着隐隐的激动。他将身体完全转向房门,没有焦点的视线分毫不差地落在元驹身上。
元驹因为这声轻唤一抖,用力咬住嘴唇。
在艾信鸥看不到的地方,他悄悄后退了一步,做出一个准备逃跑的姿势。
艾信鸥没有看到元驹的这番反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看到。他将那双茫然的眼睛对准元驹,口中命令着对方“过来”,身体却率先做出行动,情不自禁地向着那个人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踉跄,却又坚定。
导盲杖不知何时被弃置一旁,卧室里的一切摆设都不再成为阻碍。在用脚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来到元驹面前后,艾信鸥一把抱住了对方。
元驹放在背后的手臂一紧。
他本可以避开,却在逃脱前一秒停在了那里。
艾信鸥将脸用力埋在元驹颈间,重新嗅到了日夜思念的气息——好似一个荒漠中的住民,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赖以为生的水源。
“元驹,我终于找到你了。”
在他怀里,是如同纸人般血色尽褪的元驹。艾信鸥的双臂像镣铐一样锁在腰间,让他难以逃离。
逃脱鸟笼的鸟儿,在感受了短暂的自由之后,又重新落回主人手中。
只可惜,鸟儿的内心却不再如过去那样死水无波。
一时间,铺天盖地的绝望向着元驹涌来。
羽短笼深不得飞——他所以为的逃出生天,不过是一场仅有几个月的短暂梦境。
现在,梦醒了,他又要回到现实中了。
元驹仰起脑袋,努力和艾信鸥拉开距离。
抑制住上下打颤的牙齿,他问出了从见到对方之后就一直盘旋心间的问题:“邵正则呢?”
抱住他的那个人身体一僵,扣在元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了许多。
艾信鸥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却依旧掩饰不了切齿的嫉恨:“没有邵正则,没有别人。”
他凑过去,想要亲吻元驹苍白的嘴唇,却因为看不到,而手忙脚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般在对方眼前乱晃。
“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住地说,“没有别人,元驹,以后都只有我们两个。”
“我知道你是被他骗了,但我不会计较。”
“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元驹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熙熙攘攘的马戏团里,他是一个站在铁笼外的看客,而铁笼内,却是犹自做着困兽之争的艾信鸥。
他莫名觉得这样的艾信鸥有些可怜,又有些滑稽。
原有的惊慌一瞬间消散无踪,内心深处的恐惧也忽然平复了下来。元驹麻木地看着对方表演。
“相信我,元驹。”艾信鸥像个孩子一样固执地低喃,紧搂着元驹,似乎这样就能忽视掉对方身上芒刺般的拒绝,“你看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真的在努力改了,以后都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他低头轻吻怀中人额角那道细小的疤痕:“元驹,你看看我,我真的在改了,你看看我……”
元驹眼睫轻轻颤动,嘲讽地笑了,一边用力捏紧背在身后的双手。
左手无名指所在的位置,一枚戒指正硌得他隐隐作痛。
有时候,鸟儿虽然无法逃脱囚笼,并不意味着它就甘心接受束缚。
——尤其是在见识了广阔的天空之后。
温热的躯体紧贴,可是内心却隔了万程山水的距离。即便如此,远远看去,他们依旧像对恋人般紧紧依偎在一起。
窗外的霓虹灯流光溢彩,映照出一派高楼林立、行人如织的繁华景象。一窗之隔的寂静室内,是元驹冰冷又无动于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