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朝朝》蓦然思及

1、第一章

　　卿萦蹲在海棠树下唉声叹气的时候，正瞧见明月小姑娘领着司南风急急穿过长廊往这边走来。
　　他今日穿了件格外俗气的花色长袍，手中握了把格外俗气的扇子，衬得面上一双顾盼的桃花眼也格外……俗气了起来。
　　卿萦唉声叹气地揪下了手边一朵小黄花，那厢司南风已走到近前，卿萦掐着小黄花笑得阴森森：“许久不见，爱卿依旧活力不减哪。不知爱卿近来可好呀？”
　　司南风一本正经地俯身行礼：“臣兵部尚书司南风，拜见太后。回太后的话，家兄一切都好。只说近来天气十分好，但因陛下近来看他看得十分紧，没来得及有机会来和太后搓上几局叶子牌，有些可惜。”
　　卿萦呛了一呛，明月小姑娘忙过来帮她顺了口气。卿萦捂着胸口道：“爱卿家中一切都好，那哀家也就放心了。咳，明月啊，赐座。”顿了顿，试图转移话题：“哀家听说爱卿近来喜事连连，想必定是忙得很吧？”
　　司南风背着手笑得狡黠：“劳太后挂心，自臣家中有兄长把持大局后，臣只觉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卿萦噎了一噎，抬头却见明月小姑娘依然默默地站在原地。卿萦不明所以，明月小姑娘搅着衣角低头娇羞道：“娘娘忘记了，去年陛下歇在思彤殿时，就命人把宫里所有的椅子都砸坏了。”
　　卿萦：“……”
　　司南风笑得仰倒：“哈哈哈哈哈哈臣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不会告诉兄长的哈哈哈哈哈。”
　　卿萦深吸一口气，阴森森道：“既然爱卿精力如此充沛，不如就留下来替哀家打扫一下庭院吧。”
　　司南风环顾四周，扑通跪地鬼哭狼嚎：“求太后饶臣一命啊，臣上有老下有小实在耽搁不得啊！”
　　卿萦头疼地揉了揉鬓角，低声吩咐明月：“看着他，打扫完再让他回去。”
　　司南风顿了顿，扯着嗓子吼：“卿萦你个臭不要脸的！有本事让我扫地就别怕我化成厉鬼半夜来找你！”
　　卿萦脚下一绊，转身看着他沉声道：“扫完院子再把去把瑶琴台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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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仲夏夜，卿萦早早地打发了众人去休息，然后自个儿在廊下摆了张藤椅纳凉。
　　人一静下来，就容易怀念起很多人和事。
　　比如旧人，比如仇人。
　　可巧，她不用那么费心，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来的都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自她十岁那年登上太后之位，迄今，已逾八年之久。

　　耳边一阵轻响，卿萦抬眼定定望着天空。似乎有人正踏着明亮的月色缓步靠近，卿萦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那个声音轻轻响在身后，像裹着一层薄雾：“阿萦，你还好吗？”
　　卿萦深吸一口气，手指发凉。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特别想唱歌，今夜月色很好，她默默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轻声哼唱起来——
　　“旧时花朝去，新客几时来。”
　　“旧人西辞去，魂归故里来。”

　　喉咙涩得厉害，她可劲儿揉了把脸，慢慢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身后，依旧是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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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
　　“诶胡了胡了！快快快给钱给钱！”卿萦喜滋滋地搓着叶子牌，一歪头看见舒清亦蹙紧的眉，便没忍住笑出了声：“不好意思哈，今儿个手气有点红。”
　　一同搓叶子牌的兵部侍郎李荣哈哈笑道：“阿盈姑娘今儿个手气可不是一般的红，一会儿要是不请我们喝上几坛子好酒，打明儿起舒大人指不定要追着你跑咯！”
　　卿萦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成！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司南风晃着把大花扇子，一笑，露出两颗稚气未脱的虎牙：“看来阿萦姑娘是想受家里那位的罚了？”
　　卿萦腾出手来拿了块栗子糕塞进他嘴里：“能不能闭嘴啊？”
　　司南风呸呸呸地吐出来，撩起大花衣摆张牙舞爪：“姓卿的你个忘恩负义臭不要脸的！老子最讨厌栗子糕了！老子拼死拼活带你出来你居然这样对待老子？！”
　　卿萦冲他比了个鬼脸：“略略略！”
　　司南风跳起来作势要打她，卿萦自觉不妙，一溜烟往门外跑了。
　　司南风抓起大花扇子追出去：“卿萦你有本事逼我吃栗子糕有本事别跑！”
　　李荣笑得前仰后合：“阿盈姑娘倒是比这霁城里的贵妇千金有趣多了。”
　　舒清亦黛色的眉舒展开来，搓个叶子牌也搓得神定气闲：“唔，是叔父教的好。”
　　李荣略微愣怔：“说起来...阿盈姑娘也姓卿？”
　　舒清亦勾唇一笑：“阿盈姓秦，春禾秦。舍弟官话说得不好，让岁益见笑了。”
　　明明面前之人笑得格外优雅含蓄，岁益兄却登时只觉背后冷汗飕飕，抹着虚汗正不知说什么好，卿、司二人一前一后适时进来，岁益兄松了口气，转而对嬉笑打闹的他二人诚恳劝道：“二位若再不过来，一会儿的酒钱便全由你们出了。”
　　卿萦一边躲着司南风一边笑嘻嘻地同李荣说话：“诚然我不过来，一会儿的酒钱还是我付。”
　　岁益兄老实巴交道：“诚然，若阿盈姑娘过来，酒钱便由李某来付吧。”
　　卿萦寻了空隙在自个儿原先的位置坐了，司南风嗷呜一声扑过来，被舒清亦横袖挡了。卿萦轻咳一声，摸着发梢转头对李岁益笑得温婉：“那怎么好意思呢，说好了由我来，便是万万不可反悔的。”
　　岁益兄在这个温婉的笑容下再次寒毛直竖：“无、无妨...”
　　司南风挥舞着大花袖子大叫道：“奸佞小人！”

　　好不容易安抚了卿、司南二人，四人再搓过了三五局叶子牌尽了兴，又召来小厮去看了水漏，方知此刻才过了戌时。加之今夜月色明亮，倘使醉酒归家，也不至于摔跤迷路。
　　四人商议后便一同从后门出了尚书府，晃晃悠悠地往酒馆而去。
　　如今的霁城十分繁荣昌盛，自八年前宣衍帝登基，数年来的励精图治，使得当初那个垂垂老矣的卿国又重新焕发了生机。三年前为促进都城的经济发展，宣衍帝更是一举取消了霁城的宵禁，故因如此，卿舒四人亥时出门时，长街上依旧热闹着。
　　有买糖串的小贩走过四人身边，卿萦从司南风身上摸出几枚铜板，蹦跳着买了几根糖串回来分给舒清亦及岁益兄。司南风气得直跺脚，卿萦便笑他：“哪里有花狐狸吃糖串的，说出来要笑死个人了！”
　　司南风撸起袖子磨牙磨得咯咯响：“卿萦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你给老子等着！”
　　卿萦：“略略略！”
　　舒清亦低头咬了一口：“唔，好甜。”
　　拿着糖串哭笑不得的岁益兄：“......”

　　一行人寻了个酒馆坐了，卿萦一边啃着糖串一边同司南风拌嘴拌得不亦乐乎。众人的酒上来了，卿萦两眼发光，捧了大海碗便要来倒。被舒清亦用一壶碧螺春挡了回去：“你喝这个。”
　　卿萦瞪他：“为什么我要喝这个？”
　　舒清亦看着她认真道：“你喝醉了会唱歌，还跑调。”
　　卿萦：“.......”
　　司南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终卿萦还是喝到了酒，并且还彻彻底底地喝醉了。
　　其实话说回来，倘若一个人真想醉，没有谁能拦得住。
　　于是当卿萦抱着茶壶阴森森地看着阻挠她之人时，舒清亦也不由得松口了：“...只能喝半坛。”
　　卿萦捧着一大碗辛辣的液体往喉咙里倒时，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觉得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如果没有面前神色各异看着她的三个人的话。
　　她其实很厌恶悲秋伤春，人的一生很短暂，怎么过不是过，没理由在有限的时间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可在这月色泠泠的夜里，那些积郁在心底许久的情绪，猝不及防便汹涌而来。

　　她独自一人灌下了一大坛子酒，晕晕乎乎地撑着头，面色酡红着，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却又低下头去闭口不言。一双秀致的眼一半埋进烛光的阴影里，坐在她身边的司南风有半醉不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岁益兄已醉过了头，绯红着脸笑意盈盈地与舒清亦说着些什么。在座的四人，也就只有对面自斟自饮的舒清亦一人还仪容不变，风度翩翩。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舒清亦低声对李荣说了句话，岁益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拎着酒瓶往外间而去。
　　对面的青年将一只色泽圆润的玉瓷酒杯放在手中细细把玩，桌上的烛光昏黄着，将他一双低垂的眼衬得格外温柔。
　　卿萦重重吸了口气，低声说：“谢谢你，舒清亦。”
　　对面之人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勾着唇笑了一笑，没说话。
　　卿萦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一直以来都是你照顾我，无论什么危险的事情你都会帮我，我真的.......”
　　身旁半醉不醉的少年郎笑着敲了敲桌子打断她，眼睛弯得像个月牙：“喂喂，现在告白是不是太早了？”
　　她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复又慢慢地低下去，连嗓音也放得极轻：“下月，我就要去佛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