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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章八十、寸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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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魇镜。巫山。
已不知是从多久以前开始,巫山的两大胜景便已闻名附近四周。
一为巫山之阴的无名冢。
传说中,有一貌美神女在此等候爱人,却至死未能等来心上之人。
另一,为巫山之阳的楚王墓与南风冢。
所谓“楚王墓”,乃是古江庭国圣祖景成皇帝楚广晔的墓陵。
近年来,随着一出话本戏的热演,与那楚王墓隔了一条寒暑之水相望相应的南风冢的身份,也终于大白于了天下——那墓穴,竟是楚广晔在位时江庭国神喻大祭司薄西洲的衣冠之冢。
自此之后,又牵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说来,古江庭国神喻大祭司薄西洲,即便时至今日也仍旧不时被人提起。
此一女子,江庭史书评之为“护国勋铭,乱政枭杰”,谴责她多年在位多年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坊间更有传言,说此四字乃是薄西洲死后,江庭景成皇帝起居注中金口玉言的盖棺定论。
薄西洲逝后又有十年,景成皇帝多年积劳成疾,年纪轻轻便猝然崩殂。
东宫太子佑继位大统,而后着令修撰先帝在位史略,历时又十年方编述完善。
景成皇帝在位时,曾有丞相慕容哲结党弄权,阖族发罪株连,仅有其第三子慕容连未受波及,始终任承言官供职于御前。
慕容连其人,胆识不凡、利言敢谏,天子之命亦敢驳斥,年纪轻轻便深受器用,景成皇帝崩殂之时,他已位居朝中言官之首,却在新帝即位三年后请辞回乡,做回了乡野间一布衣。
景成皇帝在位史略刊印出版数年后,民间却又流传起一本史略注解,传说撰注人便是归隐乡野多年的慕容连。
说也奇怪,通篇史略中刊评神喻大祭司薄西洲的并不在少数,慕容连大多只语未评,却独独在那八字评语之下又撰了八字,道——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历来朝堂民间关于薄西洲的争议便不在少数,慕容连此举,更仿佛是于其中投入了一个巨大炮仗,登时在整个江庭牵出了无数风闻吵嚷——
有的说,慕容连此语暗藏隐意,是否因为背后另有真情?
有的却说,慕容连此等妄言,不尊先帝与朝堂,该治罪。
然而,更为奇怪的是,江庭皇室中,从当时仍健在的皇太后泽里氏再到新帝,却都未曾置喙。递上去的奏章,若有涉及此事,均只有一个“阅”字,再无其他。
也许正因了这一系列奇怪之相,再联系到慕容连批注中所指,后世便有了另一派学士质疑景成皇帝在位史略的真实性。他们直言道楚广晔年少英略,手中又握了兵权,绝非是会屈居被人摆布地位之人——他只不过是因为忌惮薄西洲声望盖主,于是企图借史书抹杀薄西洲对开创之后江庭盛世所起的重要作用罢了。
此一派便罢了,只是无独有偶,更有离奇的一派,竟称这一切均是楚广晔与薄西洲自编自导的一出戏:将薄西洲塑造为所有矛盾所指向的箭靶——亲皇派憎恨她,便会更加团结尽心为楚广晔效力,反皇派企图拉拢她,薄西洲便可顺水推舟,探听情报,牵制对方力量——如此一来,此两人的谋划瞒过了所有敌我力量,只为让楚广晔在内忧外患的朝局中韬光养晦,稳固力量。
各派的争论,延续多年,分不出高下,画不出休止。
而古江庭国神喻大祭司薄西洲一生的功过是非,亦至今难有定论。
便仿佛南风冢前那块无字之碑,背负了所有秘密,也听尽了所有蜚言,却也只是立在那里。
日复一日,无字无言。
此刻,如故便坐在对面的楚王墓的碑拓前,侧着身子靠在碑身上,望着寒暑之水那一侧的南风之冢。
她坐在那里太久了,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塑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从袖中摸出了一张泛黄的纸笺来,展开来看了最后一眼,她取下了腰间的平沙凤骨箫,在那纸笺上轻轻一点,从那一点冒出了火星来,而后向着纸张四面蔓延开去。
林风簌簌。
如故松开了手,那纸笺不落反升,乘着风势向天际而去,火星变大再变小,直到整张纸笺焚为了灰烬,再也无迹可寻。
望着天际半晌,如故复又低下头来。
右手手腕上,念名神叶的印记已经浅淡极了。
左手攥住了右手手腕,她想,没有时间了,不能再耽搁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一青衣女子便立在阶下一侧。
看着如故将那纸笺焚成了灰,她便拾级上来,砸砸嘴,道:“怎么烧了?留个念想多好。”
如故看看她,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女子便笑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吧?你的幻境都破了,怎么还不出去?”而后又道:“不过也好,我带你出去交给白桐,倒也正好。”
如故便道:“什么意思?”
那女子撇撇嘴,道:“虽然白桐大概自己也还搞不明白,不过你就是他要找的东西,”而后顿了顿,又叹口气,道:“哎,我可真是命苦,要一直给他这么累死累活地办事情,可是别说月钱了,他连谢礼都没有——命苦啊!”
如故蹙眉反问,道:“我是他要找的,东西?”
那青衣女子闻言,一下眯起眼睛狡黠笑了,道:“怎么,你不是东西吗?”
如故并不上她的当,只是也凉凉一笑,道:“我若已不是东西,那你又该是什么了?”
那青衣女子便哈哈笑了。
如故心知这心魔讲话从来颠三倒四,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又道:“荣桓在哪里?”
那青衣女子便摆摆手,道:“你不用理会他——”而后对她伸出手,道:“来,跟我出去吧。”
那女子已走完台阶来到她面前,如故微微仰头看她,忽然道:“这镜子,是荣桓的住空劫,是吗?”
那女子似乎有些微的一愣,而后便收回了手,笑道:“不是我说,你真是很聪明啊,”而后点了头,道:“没错,这里是荣桓的住空劫。”
如故便又道:“他在哪儿?”
那女子歪了歪头,道:“干嘛?你想去找他?”
如故没说话,那女子便抱住双臂,道:“没用的——你也救不了他的,他的灵魂早就碎掉了,能把它们拼起来的东西也都不在了——不管你的御魂术再精湛,也无法。”
如故道:“什么叫 ‘能把它们拼起来的东西’,那是什么?”
那女子看了她一瞬,而后方道:“他都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干嘛关心这些?”
想必也问不出结果,如故不愿再与她多做无谓纠缠,便站起身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走下阶去。
那女子便道:“喂,你要去哪儿?”
如故脚步不停,道:“你不肯说,我便自己去找。”
“你要往哪儿去找?”
如故道:“他的心魔我也略知一二,要么是天穆之野,要么是赤水之畔——统共两个地方,去差了一次也没妨碍。”
身后之人竟然没有再说话,如故停步回头时,看她仍然立在那台阶上看着自己。
如故便道:“怎么,刚才还夸我聪明,现在是觉得我聪明的太过了么?”
那青衣女子却忽然道:“没有四海八荒。这里,只有凡界。”
如故立在那里,一下有些愣,道:“什么意思?这里只有凡界?”
那青衣女子点了头,如故似是笑了,道:“你少又来唬我了——荣桓的心魔生于他年少之时的变故,这里既是他的住空劫数,怎么可能没有八荒?”
那青衣女子脚步轻盈,慢慢走下阶来,道:“你既有御魂天赋,难道还要我给你解释吗?”
如故蹙眉,此刻终于有了些不耐,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青衣女子便道:“心魔之起,便是生门;心魔之困,便是陨门——此境既是他心魔之困,自然是陨门。”
如故道:“我自然知道这些!正因如此,为何此境中竟会没有八荒?”
那女子道:“虽然少见,但他的生门和陨门并不相同。”
如故一愣,道:“什么?”
难得的,那女子竟又解释道:“生门源于年少时的变故,从那之后好好坏坏,他却都在我手中挣扎挺了过来,直到如今——”那青衣女嫣然一笑,道:“他的陨门终于成形,所以这次,他终于被困死在了这凡界幻境当中。”
不知为何,如故一下有些说不出话来,双手半握成拳贴在了身侧,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也闪动的厉害。
那女子却没注意,只是砸砸嘴,道:“算了,送你出去之后还不知究竟会如何——想必这个秘密你也不知道,要是今天不跟你说,我也许就再没人可说了,想想也是无趣,倒还不如今天告诉了你。”
说着,也不待如故说什么,她便抬起衣袖,向前一拂,道:“喏,就是那里了。”
女子话音甫落,两人身旁景色一下便突变了。
如故放眼看去。
那是,落着雪的半叶古林。
那个人,一身木灰色古袍,立在雪林中。
耳畔静谧,却渐渐传来踏雪声。
一个红衣女子孤身在林中行走,来到了他面前。
没有撑伞,所以漫天落雪便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
她却看着他,只是笑。
再见,玄祁。
她道。
他似乎有些疑惑,便道:“你说什么?”
红衣女子转身走开。足迹印在雪地上,下一秒就消失了。
莫名心慌。
他望着她的背影,疾声道:“等等!你是谁?为什么要道别?”
只一瞬,那女子的身影和笑颜便都消失了。
再出现的,是另一个倩影。
她眼中含泪,一步步走过来,哭着,道:“宋易,我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了,宋易……”
他一下便抓住了她的胳膊,死死扣紧,道:“到底是什么?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那女子哭泣着,张开手臂试图拥抱他,他却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向后退去,眸色癫狂反复。
屋中一片狼藉,地上满是打碎的瓷器碎片,而他一下踉跄,便跪在了地上。
碎片扎破了骨肉,他的鲜血便淌在了地上。
短促的呓语从他口中传来,他道:“我是谁呢?我到底是谁呢?……我是谁……”
如故立在幻境边缘,见此局状,瞳孔登时因为惊疑而放大了。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青衣女子便转头来看了看她。
便在这时,眼前景色又是一转,落雪古林重现,那红衣女子便又立在了雪林中央。
跪在地上那人慢慢抬起头来,那红衣女子便笑着伸出手,扶他起来。
他便一下抓住了她的手,道:“方才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道别?!你要去哪里?!”
面前女子一身海棠红色的衣裙,肤色却如满林落雪般苍白,而此刻她柔软笑着,仍是道:“再见。再见。”
他紧紧箍住了她的肩,道:“不许道别,薄西洲!我不准你同我道别!”
话语出口,他却忽然一愣。
薄西洲?
玄祁。玄祁。玄祁。
那个红衣少女总会这样大声叫着他。
带着笑意,弯着眼眸,仿若这世上最为炽烈明媚的骄阳。
是啊,她是薄西洲。
是那个蛮不讲理闯进他冰冷荒芜世界当中的薄西洲,是给他心头一方贫瘠之土播种施肥养出希望之木的薄西洲。
然而,在她的陪伴呵护下长成的希望之木,最终结出的却都是欲望之果。
她的一片赤诚,便在毫无防备之际,被他伤了彻底。
“有解释,便好。”
就在这片林子里,她曾这样说。
疲惫又失望,连与他的争辩都不愿再继续了。
他要失去她了。
他想。
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手上的剑星一下下瞄准,再刺穿一个个敌人的喉咙。
热血溅上他的脸和他如夜色般的甲衣,而手中的剑锋,百发百中,仿若没有任何感情的机器。
早该明白的。
活在这样的黑暗与肮脏中已经太久,他唯一的良知,便只剩下了她。
只要循着她的声音和她为他点起的灯火,不管是被困在怎样尸骨累累的深重黑暗里,不管他是怎般罪孽深重之人,仿佛也仍还有被救赎的可能。
可是,却从未想过,若待有一天,当他回头她却已不在原地时,他又该如何活下去?
后悔。
从意识到的那一刻起,便是噬骨钻心般的后悔。
他曾那般贪婪地索取着从她处而来的光和热,而后便匆匆转身去奔赴他的前程,留她一人孤身在这林中。
只有她一人,孤立无援,经历那么多磨难,面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不堪的一切。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他走的那样快,却不曾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
看一看他想要得到的和需要付出的究竟都是什么,想一想他那样渴求的权力、那样热衷的前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啊。
早该明白的。
权利名望财富前程,比起让她孤单一人可能遭受的苦楚而言,根本一钱不值。
有个声音便忽然道,所以,你便害了她,用爱的名义,一次又一次将她推于那样悲惨的命运当中。
闻言,他向后踉跄了一步,忽然间便松了抓着她的手。
面前红衣女子便消失在了落雪的倏然间。
如故立在一侧,眼前景色倏然尽数错乱模糊开来,她闭眼甩头再睁开,便看见了另一方错乱蜿蜒的迷宫花障。
迷宫中央,一棵古树,枝干苍劲,盘根错节,而它的树叶形状,竟同她右手腕间的印记一模一样。
念名,神树?
如故竟一愣。
此刻,那古树之前立了一个男子。
木灰色的古袍沾满了斑斑血迹,额角的鲜血仍旧滴着,染红了脸上青白色的魔族刻印。
他立在古树下,驱起法力催动了手上的神器伏羲琴。
琴声清啸哀鸣,打开了念名神树扭转时间的缺口。
狂风猎猎而起,如故的发带衣裙都被吹了起来。
伏羲琴灵光大闪,琴声愈发凄厉骇人。
而另一道声音,一下便穿透了猎猎风声和凄厉琴音,荡在了天地之间。
停手。
他道。
放过她啊。放过她吧。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树下男子仿若什么也听不到,沾满了戾气与血污的手分离出了自己的天魂。
我不爱她了。
那声音厉声嘶叫着,其中却满是惊恐。
我不爱她了——所以,放过她,救救她。
“去找到她。”
树下那男子道。
我不爱她了——再不会爱她了——
“找到她。留在她身边。”
不,不要这样——我不再爱她了——我会放弃她——她再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
“保护她。”那男子道。
厉声呼喊仿佛变成了困兽般的哀鸣。
为什么,要这样一次又一次推她走向死路?
我放弃了,都放弃了——再也不见她,再也不会爱她——
来得及吗?——来不及了吗?——
究竟要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她才能活下去?
雪。
突如其来的扯絮飞雪,盘旋着、拥挤着,从四面八方而来。
那男子一手捶在心口,一手死死抵住额角,跪在地上,发出了如濒死困兽般的哀鸣之音。
黑暗的絮流掺杂于白雪当中,做成了巨大的灰色雪茧,从脚到头,一点点要将那人封缄于内。
如故已经惊诧到了极点,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雪势絮流越发汹涌,耳畔尽是那人的苦痛嘶鸣。
他很痛。
如故想。
脑海中一片混沌,脚步却已向前走去。
这时,从旁伸来一只手抓住了她,道:“你去哪里?”
不知为何,如故的声音又轻又哑,仿若梦呓。
她道:“这些,都是什么?”
身旁的青衣女子却只是撇撇嘴,道:“你都看到了啊,荣桓拿伏羲琴打开了时间缺口,逆转了四千年的时间。”
逆转,时间?
四个字,在她脑袋里兜兜撞撞,却撞不出一丝一毫的意义。
“怎么可能?”她喃喃道。
已经不单单是逆天而行,强行扭转整个六界的时间,乃是明明白白的与天命为敌。
仿佛已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那青衣女子便道:“是。所以现在,便是他要承受的天谴。”
天谴?
如故双目发直,缓缓摇了头,道:“怎么可能?——不,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脸上仍旧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那青衣女子道:“要说为什么的话——大约是你注定要为伏羲之心而死,而他却想改变你的宿命。”
又是半晌,如故方缓缓转过身来。
漫天飞雪吹起她霜白色的衣裙发带猎猎飞舞,而她仿佛就是那漫天飞雪中最苍白的一朵。
望着那青衣女子,如故道:“你说什么?”
那青衣女子松开了抓着她的手,仍是浅淡一笑,道:“本来想让白桐当这个坏人的,毕竟说起来,我也算是在为他效劳,不过话已经到了这份上,好像这个苦差事又是我的了。”
猎猎风雪中,如故陡然间怒吼出声,道:“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什么?!”
丝毫未曾因她的怒火而觉得被冒犯,那青衣女子仍是好整以暇看着她,道:“你知道吗,如故?所有人都在找伏羲之心——可其实伏羲之心,就是银羽朱雀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