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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章六十六、十步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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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磐园门口向外一望,便看得见坐在不远处那株扶摇树下的荣桓。
如故想着,他在这儿,已经有两天了么?还是三天?
他到底已经知道了多少?如故想。
已经知道了多少,所以那样目空一切的一个人,竟能在这样的冷待下,还一直半分愠色不带地枯守在她门外。
而如若他真已知道了足够多,那么他对于她,是会心伤?抑或怨憎?
如故立在门边,却觉得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竟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心头一下似有些空落,如故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坦然。
一步步走过去,素白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扶摇残红。
听见脚步声,荣桓便抬起头来看她。
如故来到他的面前,荣桓便站起身来,然而,却迟迟未说话。
如故便道:“不要再守在这儿了。”
荣桓仍旧没有说话。
如故便转身要走。
已是深秋,山风中的燥热早已褪去,只剩脉脉冰凉。
荣桓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如故只得又转过身去。
她道:“你还要说什么吗?”
荣桓的声调沉沉,道:“不知为何,念冥咒力很是不稳——你不可再大肆动用咒力了,尤其是御魂之术——元气薄弱之时,只怕念冥咒力会加速侵蚀你的元神。”
说完,竟慢慢松开了抓着她的手,似是要放她走。
如故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而后道:“你立在这里这几天,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吗?”
荣桓便摇了头,道:“不是,”顿了顿,又道:“我想要同你说的话,何止千万。”
冰凉山风徐徐,拂起如故头上的素纱发带。
她道:“荣桓,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荣桓上前一步,道:“我要你活着,活在我身边。”
如故望着他,道:“可你有否想过,我是否想要活下去?又是否想要活在你的身边?”
头顶扶摇树上的花朵随着阵风簌簌落下。
荣桓眸色中似有震惊,脸色一下便有些苍白,他道:“你说,什么?”
如故道:“你一直都有自己的计划,而你也一直努力地去实现它,所以身边的人就仿佛是棋盘上的棋子,必须要落在他们该落的地方才可以。”
“但是荣桓,这并非是对你的指摘,甚至不带有任何负面的评价。在太多过往的曾经里,我也曾跟你站在一样的位置上——因为赌上了太多,所以手下的棋局,只能赢,不能输。所以,我能懂得。过去是,现在也是。”
她看着荣桓,道:“可是荣桓,在你这局棋里,或是在其他任何人的棋局里,不同于其他任何棋子,唯一可以让我觉得沾沾自喜的一点,便是我始终是我自己——不论是薄西洲,还是如故,我都始终是我自己,我只为自己而活,从没有人能逼迫我做任何选择。”
终于从她的口中听到了那个名字,不知为何,荣桓心头忽然一阵悸痛,手上的扳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发出了如心跳般的颤动。
如故看着他,继续道:“所以,我们便在今天道别,好吗?不需要对我觉得愧疚,因为今日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你,应该跟我道别,然后照着你的信念,不论对错,努力的活下去,好吗?”
她的话音轻缓,甚至,还带着些许温柔。
眼前的景色,一下便模糊起来。
无数的片段画面,支离破碎,如同跳跃的拼图,一下下闪现,再一下下消失。
在那里面,他曾一身血衣,带着满身仿若从地狱中归来的戾气,闯入了长寿林中轩辕老者的居所。
老者说了什么,他却只是痴狂长笑着,道:天谴?代价?我已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伴着他的话语,方天裂风戟清光闪耀,光芒若朗天皓月,映亮了浩荡天穹,也仿佛将一切都映为了虚无。
刺眼的光芒逼的他合上眼,再睁开时,便是深秋的半叶古林。
满林落叶枯黄,只有头顶的曼殊海棠,彤云满阵。
一身红衣的少女立在树下,注视着他。
再见了,玄祁。
她说。
画面渐渐遥远起来,红衣少女的身影再看不见,而一声声遥远恒定的呓语,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擂鼓一般直捶进他的灵台。
伏羲之心。
那声音念着。
伏羲之心。
荣桓身子一晃,伸手死死扶住了灵台。
他的模样哪里不对,如故便忍不住道:“怎么了吗?”
只是下一秒,风息中携来了某种不同的波动——仿佛是,某种强大的魇术咒力。
如故一愣,看向了不远处通往山脚下的小路。
而此时,一个身着玄绛色古袍的纤瘦身影,正立在那里。
风势忽然有些大了,她身上的银铃便被掀出了纷乱声响。
如故一愣,道:“泽盼?”
慢慢的,泽盼一步步走近。
她的冠发有些散乱,面色泛着苍白,双目中尽是血丝,面上却似乎没有表情。
如故心底莫名一跳,她遂也上前去,边道:“怎么回事,泽盼?”
泽盼的步伐,疲惫而缓慢,却仍挣扎着一步步向前走。
眼前的景色一下清晰,一下又模糊。
而当她再抬起头时,如故已经立在了她面前。
如故伸手携住了她的手,道:“你怎么了,泽盼?”
泽盼如梦初醒,一下便紧紧扣住了如故的手,她道:“不要找了。”
她的话语没头没脑,如故疑惑道:“什么?”
泽盼便又重复道:“不要再找了。”
如故皱着眉仍要问,泽盼却将双手都扣住了如故的手,道:“南荒从来都没有过伏羲之心,一切都是占卜的错误,从来都没存在过——所以阿姐,不要再找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也不要再插手这桩事了!”
荣桓的面色仍有些诡异的苍白,但也已从扶摇树下走过来,此刻闻言,便也皱着眉,道:“你说什么?占卜错误?”
泽盼却只是盯着如故,道:“你听到了吗,阿姐?”
如故又惊又疑,道:“哪里来的这些没头脑的话?到底出了什么事,泽盼?”
山风一下紧,一下缓,拂动绛衣少女身上的串串银铃。
而后,她陡然发出了某种类似歇斯底里的声音,她道:“你听到了吗阿姐,不要再找了!这里没有伏羲之心!从来都没有过!!不要再插手了,不要再管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听见了吗?!”
泽盼的手攥的她生疼,此刻她的情绪一波动,如故便觉得她身上某种诡异的魇术咒力,伴着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陡然增长弥散开来,更盛方才。
觉察到泽盼的异常,荣桓登时便上前来攫住了她抓着如故的手,沉声道:“泽盼,你在干什么!”
眼泪滴下了泽盼的眼眶,灼烫了如故的手。
下一瞬间,泽盼却已放开了她。
绛衣少女后退了两步,山风猎猎,灌满了她庄重的衣袍,胸前的青雾之石散发着如同心脏一般的跳动之音。
泽盼忽然微笑起来,她道:“没事的,阿姐。都会没事的。”
而后,她竟转向了荣桓,张开自己的左手掌,掌心躺着她的十步银铃。
荣桓似乎懂了她的意思,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下一瞬,泽盼长袖一挥,身影便消失在了眼前。
胸口忽然一阵窒痛,如故身形一晃,荣桓一惊,忙上来扶住了她。
一定出了什么事。
看着泽盼消失的地方,如故如是想着。
下一秒,疼痛打散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瑰丽华彩的世界。
四周一切,纷纷扰扰,仿佛什么也看不清,却也仿佛什么也不存在。
在这一派瑰丽的虚无中,只有一抹青衣身影,安静端坐在远处。
如故看着她,她便也注视着如故。
再醒来时,屋子里已掌起了灯火。
她转头看去时,竟发现重尧正坐在屋子当中。
如故想要坐起来,重尧却快步过来止住了她,只是,如故仍旧坚持,道:“我没事的,重尧。”
她坐起来,重尧便坐在了她的榻脚,道:“你的元气伤的太厉害了。”
如故仍有些惺忪,她道:“你怎么会在?泽盼呢?还有……”而后四下一望,半张了口,眸中虽有疑问,却没再说什么。
重尧却道:“知风已带人去附近搜寻泽盼了。荣桓不在。我到之时,知风道他已走了。”
不知是否因为被看穿了心思,如故稍稍垂了目。
忽又想起什么,她转了话题,道:“你是从逐光岛上来的吗?出了什么事?泽盼的样子很不对。”
重尧又追问了一句,道:“她可有受伤?”
如故摇摇头,道:“并无伤势,只是精神看起来有些恍惚。”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重尧略顿了顿,便把加冕礼上的事扼要讲给了如故听。
听他讲完,忆起方才似梦一般的种种,如故不禁伸手到胸前,半握成拳抵在了胸口,喃喃道:“青雾之石……巫真……”
而后她摇了摇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泽盼会过来找我,又说了那些没头脑的话?——”她看看重尧,道:“她究竟在青雾之石里看到了什么?”顿了顿,又道:“那石头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巫真留下来的东西,又为什么会被封禁?”
重尧道:“沈昀虽不肯多说,但我确实在加冕礼上感受到那石头当中散发出的强大魇力——想必封禁原因也与此有关。”
脑海中有些圈绕的线索闪着点点光亮,如故却只觉灵台一阵疲惫的糊涂。
她道:“若论起来,魇术也算得是魃族除了五行克制以外另一手看家本领——青雾之石中的魇力不论怎样强大,都该是对魃族的加持,而不该是需要封禁的东西。”
重尧看着她,忽然道:“你呢?不说一声便离开了逐光岛,你又可想好了要怎样跟我解释这一切?”
如故便也叹了口气,道:“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重尧的声色有些沉,他站起身来,道:“你怎能瞒着我?荣桓他做下如此混账之事,你怎么能瞒着我?”
顿了顿,如故却道:“可是,其实,我是自愿的,”她抬头看重尧,道:“荣桓也没有食言,他果然帮我找到了广厦将军,让我二姐再不用苦等下去了。即便是合上眼的那一刻,她也是笑着的。”
“可是,我不准备要帮他毁了伏羲之心。在这件事里,我做不出选择,连立场都找不到,”她竟微笑起来,看着重尧,道:“所以这次,我竟然要选择当鸵鸟了。”
重尧立在那里,久久看着她,而后,道:“不会有事的,如故。”
如故闻言,忽的一愣。
不知为何,重尧此刻的神情话语,竟仿佛与之前泽盼的如出一辙。
不安的情绪,勾起了曾在普陀山上同白桐夜谈的回忆。
心底某个声音似乎要响起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有原因。
想要再坐直些,却只觉得身子虚软,如故便又倒回了靠枕上。
看了重尧半晌,如故方轻声道:“你都懂的,是吗?即便你我再不会是携手白头的人,可是不管你有任何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重尧闻言,竟然浅浅弯起了唇角。
他道:“听起来,竟像是在警告我一般。”
顿了顿,他又道:“这两日,我有时在想,也许当时我终究没能在凡界找到你,又或许,我最终没有带你回来,是否会更好?”
半晌,如故忽而笑了,她摇摇头,道:“不会的。若非一开始遇见你,从扶摇双环中拿回了封印的法力,我不可能那么顺利报得了家仇;而若非由你带我到琈玉寒洞中取回元神,我也不可能修复荼蘼环对广晔的创伤。重尧,你大概永远都难以猜想,我是多么感激,你曾给予了我这样两个选择的机会。”
重尧看着她,道:“感激我,可是却怨憎你自己,是吗?”
桌案上,燃灯中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
如故抬眼看他,一下便愣在了那里。
重尧又道:“你可还记得,那次我在万年大劫后受了伤,肋骨断了两根。堇理帮我治疗的时候你也在旁边,抓着我的手,担心地直掉眼泪。然后你问我,疼吗?我摇头说,不疼。”
灯影绰绰。
如故看着重尧,他却只看着跳跃的燃灯,面上的神情,仿佛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也或许,是她每每试图避开的温柔。
重尧接着道:“你听了,却只是看着我,没有回答,之后也没再说话。直到堇理处理完伤口离开了,你忽然双手捏住了我的脸,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下次问你时,如果再睁眼说瞎话把 ‘疼’说成’不疼’的话,我就把你另外一边的肋骨也打断——听见了吗?”
如故似乎一愣,而后,唇边不禁绽开了一丝笑意,眼底却一下有些潮湿。
眼前这人,本该是四海八荒最为淡情寡欲不入红尘的神祗。
而直至今日她方懂得了,如故所之于他的意义。
庭院里传来些许利落的脚步声,重尧转头看看窗户的方向,道:“想必是知风找人回来了。
如故脑中有些浑沌,却也愣愣跟着他往窗口看去。
却又听见重尧仿若呓语般一句,道:“若已下定了决心——想必是,找不到的吧。”
而后他便起身出门去,身影被烛光拉在地上,摇曳一下,便再看不见了。
流云城郊的密林里,荣桓与泽盼相对立着。
荣桓紧皱着眉,道:“你方才跟如故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又叫占卜出错?”
泽盼的双眸,在寂寂月光下,空芜得让人心生惧意。
她道:“字面意思。”
荣桓面上满是怀疑,泽盼便知道并未能说服他。
她便又道:“你对我阿姐,可是真心?”
荣桓闻言,不由挑了挑眉,泽盼便又道:“你若真心对她,便该听我的,再不要把南荒卷进来,也再不要让她插手这整件事。”
荣桓岂是这般便能被敷衍过去的,他便冷笑一声,道:“泽盼,你竟也敢在我面前打哑谜了么?”
泽盼却直接忽略了他的话。
只见她上前一步,又一次摊开手来,露出放在掌心的十步银铃。
她道:“上次在岛上,你曾说,永夜城军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都可出战,是吗?”
荣桓直了直身子,稍稍颔首,道:“不错。”
“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魔尊意下如何?”
荣桓眼皮一抬,道:“什么意思?”
泽盼道:“既然永夜城已准备妥当,而我的十步铃蛊也早已安置完备,我们还需要等什么?”
泽盼此刻的目光中,眸中冷静却又狂热的光芒在闪耀着。
荣桓竟眯起眼打量了她片刻,首次确信了,面前立着的这少女,当真再不是曾经那个维诺胆小的孩子了。
第一次,荣桓竟然开口问询了她的意见。
他道:“什么时候?”
“后天。”
“为何后天?一切就绪,明日又如何?”
泽盼道:“天庭位于八荒当中,隔着重重仙力护佑的屏障,按说应当无妨,但为保我的法力可以充沛自如地操控天庭中的铃蛊,我仍需要一天的时间来准备。”
她似不愿多说,荣桓便也未再多问。
顿了顿,他道:“好。那便后天。十步铃响之时,便是与天庭开战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