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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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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回忆——
痛!好痛!痛死了!
这种逃命的紧要关头,死土地公不保佑她也就算了,还压着她不放,难不成想留她在这里做小鬼?
地面仍在时不时地摇一摇晃一晃,每晃一次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抬头看去,塌了半边的庙门口空荡荡的,人人都忙着逃命,这时候谁会来这种地方,连阿爹阿娘都不知道她在这里。
不死心地再次用力推腿上的泥像,依旧是徒劳。她咬牙,今日若真成了阎王座下小鬼,第一个要抓的就是臭石头!若不是他又欺负她,她也不会一气之下跑出来,躲进村头的土地庙,结果偏偏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地动,右腿被倒下来的土地公压个正着,痛得她眼泪马上飚出来。
那颗石头上辈子一定跟她有仇吧?不但害她丢了好命格,现在连她短短的村姑生涯也要葬送在他手里面……罢了罢了,到了阴间,她定要再走走门路,下辈子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再跟那颗臭石头投胎在一处!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她反射性抱头缩成一团,泥块碎屑雨点般落在身上,她绷紧身子,明知阴间是怎番模样,但心里还是怕死了不知何时会砸下一块大石结果她这条小命。
好不容易撑过这一轮,抬头正要喘口气,不经意瞥见远处出现一道模糊身影,有人来了?饱含水气的双眸瞬间亮起来,她欣喜若狂地舞动双臂,奋力高声呼喊:“救命——救命——”
那人似有所觉,直直朝着庙门而来。她心跳加速地看着来人身形渐近,而后双眼不觉越睁越大。
眼前面露焦急、疾奔而来的少年竟然是……
“石头……”她惊愕低喃。
生死关头,来救她的竟然是死对头!
少年的步子意外有些不灵活,好不容易奔至庙门一步之遥,突然间停了下来。站在半塌的门外,少年大口喘息着,墨黑的眼闪过不明所以的挣扎,隔着庙门与她遥遥相望,脚下却迟迟未动。
她的心一紧,他在犹豫了。霎那间她真的害怕他会扭头离去,他们素来不对盘,或许……或许他衡量一番后,觉得没必要为她这个一天到晚跟他作对的家伙冒险……
少年眸底的神色几经变换,而后下定决心般深深看了她一眼,脚一抬,跨进了从未踏入半步的土地庙。
“喊什么,吵死了。”依旧是不耐的冷言冷语,温热的手掌却毫不犹豫地握住她沾满泥灰的脏手。
自地动开始便紧绷至今的心弦终于一松,她飞快垂下眼,生怕自己会丢脸地哭出声。
几番努力后,她的腿虽是从泥像底下抽了出来,却无法行走,石头没有多说什么,蹲下身背起她,快步离开了残破的庙宇。
地龙似已平静下来,沿路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泥土和断杆残枝,林木倾倒,房屋尽毁,一道狰狞裂纹横过路面。
她惊骇地望着周遭,地动时,她人在土地庙里,只觉屋宇晃动厉害,不知外面竟惊心动魄至此。想必,这一路行来,定是凶险至极!
但他还是来了……
“石头石头……”低头埋入他的颈间,她真的没想到,这个一直与她势不两立的少年,在生死关头,竟会以命相搏来救她!
“腿痛?”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以为她忍不了痛。
“……嗯。”闷闷的应声,夹杂着可疑的鼻音。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如果,我是说,假若有一天,我……走了,你……”
“为何要走?”她霍地抬头,飞快接话。
他再次沉默了。要怎么告诉她,方才为了救她,他踏入庙宇,泄露了行踪,不多日鬼差必定会找上门来带走他?
在庙门的分界处,他犹豫过,挣扎过,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换得这一世,而今又要为这个恨透了的女人早早结束,他自然不甘心。可是,那双惊惶的泪眼,腿上感应到的剧痛,却让他无法多想,双脚自动做出了选择。
他果然如白衣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啊!哼,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想必只会暗自高兴少了一个欺压她的人吧……
“石头?”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等他回话,她分神注意到,背对着她的少年,发间夹杂着细碎小石块,衣衫破裂,身上尽是尘土和泥迹,脸后侧甚至还有几道擦痕渗着血丝。还没来得及感动一番,心里突然闪过的念头让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受伤了?”
不是她的错觉,方才远远的就觉得他步履有些不稳,如今伏在他背上,确实感觉到细微的颠簸。突然说什么“走”不“走”的,莫非他在路上受了什么致命伤?
越想越害怕,不待他回话,她一把撑起身子,努力弯下腰扫视他的全身。
“小心!”他反应迅速地抓牢她的双腿,往上一颠又将她甩回背上,警告道:“别乱动!我没伤到。”
“可是……”
“你重成这样,我若伤了哪还背得动。”
也……也对啦,但能不能不要拿她的体重来打比方?她扁扁嘴,方才匆匆扫了一眼,的确没看到什么严重的伤痕。朝他脑后瞪了一眼,是谁害她想歪的?!
“那你说什么走不走的?”她咕哝。
前头又不吭声了,她虽心有疑虑,但知道他若不想说怎么问也没用,只好暂时按捺下来。
右腿火辣辣的痛提醒了她另一件事,“石头……”她瘫靠回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背上,小声问:“我会不会变成铁拐林?”
“胡说什么!”前方立刻传来他的低斥,脚下的步伐却加快了。
石头毫不迟疑的否定让她高兴了一下,右腿还是一样痛,心里的担忧却少了点。她圈紧他的颈项,故意说:“我若成了铁拐林,这辈子定是嫁不出去,你要养我一辈子哦。”
“……自从你重得能把牛犊压倒在地,我就认命要养你一辈子了。”
“臭石头!”果然还是颗臭石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对着他的后脑勺疵牙咧嘴,眼角却是眯眯地笑着。
人的一生,能遇上几个愿意为自己舍命的人?石头石头……默念着那个名字,她心头满满的感动快要溢出来。
“咳咳咳……腿不痛了是不是?勒死了我,就自己爬回去。”
“臭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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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匠很烦恼。
原以为石头那小子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可他左等右等,都十几天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如今他是进退两难。
他若再上门,别人搞不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他家阿莲有什么难言之隐嫁不出去,否则何必捧着金山银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巴着一个穷小子。这让他的老脸往哪里摆?明明应该是石头巴着他们方家不放才对,谁知道那小子竟然傻到把老天送上门的好运道往外推,脑袋被牛踢了不成?!方木匠气哼哼地想。
可一直这么等下去,恐怕等到他进棺材,此事都成不了。在他心中,石头是继承方家木匠招牌的不二人选,林家的秘技、石头的手艺,都让他无法放手。
思来想去,只有……
“要我做媒?”林家村村长一脸沉吟,背着手在堂屋来回走了几步,才道:“我身为林氏族长,开口要族人作赘婿……总是不妥。一个大男人入赘妻家,说出去到底难听,在族人间也抬不起头。再说,石头他们家也只剩他们兄妹俩了,他也该为林家传香火。”
这话一听就是借故推脱,方木匠面色有点难看。
他就知道,村长老头早想找机会打压他们方家了。在林家村,方家是第一大外姓,且近年来运势极旺,隐隐有了凌驾林氏之上的苗头,村长老头生怕他们方氏一族在林家村坐大,就会动摇了林氏一族的地位。这回他若是颜面扫地,正好称了村长老头的心……
在心中迅速衡量了一番眼前情势,方木匠不死心,开口分辩道:“男人嘛,功名利禄才是第一,入赘不入赘,不过是个虚名,只是为了让石头接手方家更名正言顺一点,女婿毕竟是外人。一旦功成名就,这赘婿的身份,谁还会在意。你说是不,景公子?”希翼的眼神朝另一端静静喝茶的贵气青年望去。
方才他来找村长,恰逢这位贵客也在,景公子本欲回避,他脑筋转得快,心想这门亲事若能再加上京城贵人的保媒,方家更是面上有光,所以他才极力挽留。幸好这种贵公子似是对平民婚俗颇感兴趣,听他说是为了石头的亲事,便饶有兴致地留下了。
被问到意见,景公子温文一笑,道:“求取功名利禄自然是人之常情。”顿了顿,见方木匠满怀欣喜地静待下文,他不急不徐端起茶碗,心中暗暗冷笑,若林三石真是他要找的人,岂是区区一个村姑能匹配的!
茶水的氤氲热气隐去眼中暗藏的轻蔑,景公子轻啜一口,才继续道:“可男儿一生,也当顶天立地,入赘么……总是窝囊了些。”
村长瞥了眼方木匠勉强支撑的笑脸,心里一阵爽快,老脸上却还是摆出诚恳的表情,道:“景公子所言极是。想来石头也是个硬气的,不愿让人背后指指点点。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方老弟还是另选他人吧。”说完便踱回椅子落座,闲闲地翘起二郎腿,扬声喊:“银桂——”
“来啦——”年轻的姑娘自布帘后应声而出,端着茶壶为众人添茶。
一时间,堂屋内静默下来,只闻汩汩的茶水激溅声。
方木匠碰了个钉子,心里窝火,却也明白自己已是骑虎难下。先前他暗地里把此事传开,本是想迫使石头早日来见他,谁知石头竟这般不识抬举,如今别说他不愿放手,就算他就此作罢,恐怕也会沦为众人笑柄。
挣扎再挣扎,终究不得不忍气低头。方木匠再度开口,略微放低了姿态,满脸堆笑,“是我疏忽,入赘确实有些委屈了石头,这事不提也罢。不过石头是我从小看到大,为人老实勤快,难得阿莲对他也有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疼入骨,既然石头不愿入赘,那为成全女儿,我也只好让阿莲嫁过去了。不知老哥哥可愿意做个媒人,成就这段姻缘?”
堂屋里再次陷入安静,连正在斟茶的银桂也停下手中动作,屏息以待。
景公子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他听到一半时,便知方老头尚未死心,这老头如此急切地想和林三石攀上亲,真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目光不露痕迹地扫向正低头喝茶的村长,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让这门亲事缓一缓?
在众人的注视下,村长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咂咂嘴,享受够了方木匠的巴结目光,才搁下茶碗,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道:“原来小辈之间竟还有这段儿女情事在里头。既然方老弟有心成全,这是美事一桩,我哪有反对之理?做媒一事就包在我身上。”
景公子正寻思该用什么借口搅了这桩婚事,有人先一步道:“爹,这事……这事也不是很急……”
闻言,众人惊讶扭头。
闪躲着投过来的诧异目光,银桂吞吞吐吐地道:“是不是……先探探石头的口风?”
“探什么口风?”村长不快地瞪她一眼,“石头无父无母,有我这个族中长辈做主帮他娶妻,他高兴都来不及。”
他这女儿也不晓得在瞎操什么心,不好好把握眼前的贵人,还有闲功夫管别人家的事。“别傻站着,还不快给景公子倒茶?”
眼见村长的态度,方木匠也放下心来,他主动回到正题上:“那婚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有件事要先跟老哥哥商量一下。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方家的香火只能靠她,所以我希望石头能过继个儿子给方家。”
“只要石头自己愿意就行,这我不插手。”
“爹,你别应承那么快!还是先问问石头的好。”银桂再度插话。
方木匠缓缓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个一再阻挠婚事的女子,见她眉心紧锁,面露焦急,莫非这村长家的二姑娘……也看上石头那小子了?
显然村长也起了相同的怀疑,他偷瞄景公子一眼,轻咳一声,故作无事道:“好了好了,女人家的懂什么!倒完茶还不赶紧回里屋去。”
“我倒觉得,银桂姑娘说得有理。”景公子慢条斯理地开口。
村长干笑两声,“呵呵,景公子,这可是大喜事啊,石头自然是愿意的。”
“是啊是啊,我家阿莲可是林家村一朵花,石头哪会不乐意呢。”方木匠生怕婚事再有变,赶紧扭头对村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一道上门说亲去。”
“好,我这就去跟族中几个长辈招呼一声。”被景公子的反应弄得有点提心吊胆,村长也迫不及待地想把婚事定下来。
“且慢,”景公子唤住一唱一搭的二人,“我看……银桂姑娘好似还有话要说。”他刻意瞥向站在桌边踌躇不定的银桂。
“我……”避开老爹狠狠扫过来的目光,银桂捏着手中的壶嘴,挣扎半天挤出一句:“这婚事……石头怕是不会答应。”
轻易让婚事再生波澜,景公子微笑垂下眼,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村长急唬唬地打断她。
“我哪里胡说了?!”银桂也提高嗓门,顾不得外人在场,直接给了老爹一个大白眼。她烦得都想摔茶壶了。枣花让她莫要外传,可石头至今未亲自上方家说明真相。若明日他当着族中长辈的面拒绝,方木匠更会大失颜面,以他狭小的气量,这怨就算是结下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不如……
“二姑娘,为何石头不会答应?”方木匠压下不快,勉强摆出和颜悦色的脸问。
“因为……因为……”银桂看看怒瞪她的老爹,又看看方木匠,垂眸沉默了下,才道:“因为他和枣花早就定亲了。”
“什么?!”两道惊呼响起,正在把玩茶碗的白净手掌也猛地一震。
“石头和枣花不是亲兄妹,枣花自小便许配给石头了。”
“你怎么知道?”方木匠惊疑地问。
“枣花私下告诉我的。”
听到这里,村长松了口气,凸瞪的双眼恢复原状,挥挥手嗤笑道:“枣花从小就有点傻,她的话你也信?”害他虚惊一场。
“枣花有定亲信物。”银桂不高兴地板起脸,手中茶壶往桌上一撇,壶盖重重一跳,发出乒地脆响。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那天我去找枣花,本想让她劝劝石头,答应方家的婚事……”
她也是为枣花打算。枣花又懒又傻,石头将来若是给她找个刻薄的嫂子,哪里还有好日子过。方莲好歹打小认识,虽说有点心计,心眼倒不坏,跟石头也算般配。方家家境殷实,更不会在意多枣花一张嘴。
可枣花一听她提议让她爹出面做媒,竟吓得面色大变。
“枣花偷偷告诉我,石头是十八年前林木匠自牛棚里捡来的,为报答养育之恩,便和枣花定了亲,要照顾她一辈子。”
按枣花的说法,是石头万般感激林家恩德,死活非要做林家的童养夫,倘若另娶,将来哪来的脸去见九泉下的林木匠。
“所以她拿了个信物唬你?”方木匠不以为然地轻哼。
银桂吸口气,忍耐地道:“那双龙玉佩一看就是个宝贝,他们家历代都是穷木匠,哪来这种东西?是捡到石头时他身上带的!”
那玉佩晶莹剔透,隐隐间光华流转,所雕双龙仿佛欲挣脱玉石腾空而去。即使像她这般不懂玉的人也看得出,那玉是件珍品,不由她不信。原先她一直奇怪,石头对枣花那么好,为何从未为她的终身大事打算过,现如今都说得通了。
一直不吭声的贵气青年眼中闪过异彩。
“真有信物?”村长仍是半信半疑。
忍无可忍,银桂双手插腰,终于露出泼辣的真面目——
“就算枣花是傻子,难道我也是傻子吗?!我亲眼所见,还会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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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谁?”
“你就是林三石?”来人不答反问。
眼前男子一身寻常商贩打扮,脚边搁着两个箱笼,就像村里常见的卖货郎……视线回到对方平凡老实的脸上,林三石简洁道:“是。”
枣花在他身后探头探脑,这卖货郎真是不懂规矩,不打招呼就径自走进人家院子,若不是石头在门口挡了一下,怕是直接进屋了。
“听说你有块双龙玉佩想卖?”男子又问。
林三石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
“没有没有,没这回事。”枣花拼命摇头否认,要是早知道会有个景公子找上门,她绝不会把玉佩拿出来卖。
“可镇上的当铺老板告诉我,他还为那块玉佩估过价。”男子徐徐扬起笑。
她不喜欢那笑,古古怪怪的,便冷下脸,嚷道:“没有就是没有,我们这么穷,哪来什么玉佩,你找错人了。”一边拉过门板便要关上。
男子突然伸手往门板上一挡,她立时被一股大力震得倒退好几步,好不容易站定,眼前一幕却让她不觉骇然尖叫:“石头——”
只见一把匕首正朝石头当胸刺下。
林三石反应极快地一闪,刀刃滑过左臂,带起一串血珠。
“你是什么人?”他后退一步,忍痛张臂将枣花护在身后,厉声喝道。
卖货郎老实的面孔不知何时竟变得残佞无比,他寒匕一挥,一声不吭地再度攻上前来,林三石只能狼狈闪躲。
惊恐地看着疯子卖货郎一刀快似一刀想在石头身上添个窟窿,她的心差点跳出嘴巴,不加思索随手操起一把木椅就砸过去,却被对方反身一脚踢回来,她惊叫两声,反射性后退,木椅险险自颊边飞过,撞上墙砸了个四分五裂。
手还在抖,可石头身上再度新添的伤口和晕染的鲜血占满她整个眼瞳,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臂上的软肉抖抖抖……硬是举起一把未完工的太师椅,奋力砸过去。椅子刚脱手,她前冲的脚步收不住势头,一脚踩上一截断木,顿时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喘着气正要爬起身,一抬头却见那卖货郎眨眼已闪至面前,匕首高举,打算先一刀结果了她!
睽违九年,她仿佛再次看见阴间的大门徐徐向她打开,这次甚至比土地庙那次更接近死亡。她惊恐地瞪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绷紧身子,预备迎接那瞬间的剧痛。
匕首落下的刹那,一具高大身躯突然扑上来,她双肘半撑起的身子被狠狠撞向地面,一道阴影隔断了她与匕首间的视线。
她看到了一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然后听到了“锵”的一声。
时间,仿佛凝结在这一刻。
所有的声音全都远离,只留下一片寂静。
压着她的是……石头吗?
应该是石头吧……
这世上,会以命救她的,也只有石头了……
可是,她又希望不是石头……她不要石头替她去死,她知道阴间是什么样子,她不怕……
呆呆地望着眼前背光的脸,她忘了那个要杀他们的疯子,忘了那把闪着噬血寒光的匕首,就这么直挺挺躺着,一动也不想动,直到一个声音进入她恍惚的意识。
“枣花?枣花?枣花!枣花!”是石头在喊她。
压着她的是石头,他在喊她。
“你……没事?我看见……刀刺下来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
“有人挡了。”林三石撑着地迅速爬起来,伸手拉她起身,急声催促道:“快起来,不能呆在屋里,我们要到外面求救。”
见石头身上除了之前被划的几道口子外,未添新的伤痕,她的神志全数回笼,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灰衣人,正与卖货郎打得难分难解,之前她听到的“锵”的一声,正是他的短剑架住了匕首。
“对对,快走快走。”一回过神,她反过来推着石头往外走。那个灰衣人看起来好像有点本事,可谁知道打不打得过疯子卖货郎,他们还是先出去为妙,之后不管是求救还是逃跑都方便。
两人沿着墙角,小心翼翼地避开兵刃交错的二人,慢慢往大门移动。眼看快到门口,又一条黑影闪身而入。
枣花吓得整个人贴回墙上,却见来人直奔卖货郎而去,她喘口气,刚把到嘴的惊呼咽下,一名眼熟的贵气青年随后徐步踏入屋内,他未朝打斗中的三人看一眼,而是直接对上林三石的墨眸——
“石弟,你可让我好找啊!”
二对一的情况下,疯子卖货郎很快便被生擒,而后带至他处审问。景公子示意随从关上门守在屋外,视线回到屋内一坐一跪的两道身影上。
他原想和林三石单独谈谈,但林枣花以受惊过度为由,死活不肯离开,他只好让这脸皮比城墙厚的女人也留下。
“这药真不错,血好像凝住了。”富贵人家的果然是好东西,枣花喜滋滋拿瓷瓶靠近鼻子嗅了下,马上皱起脸,“就是臭了点……”堵上塞子,理所当然地把瓷瓶收进怀里。方才随从拿这药给石头治伤,余下的自然归他们了。
林三石靠坐在椅上,看着枣花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为他洒上伤药,然后拿布条一圈一圈往伤口上缠,那张包子脸上是明显的担忧和心疼。她没听见景公子的话么?为什么毫无反应?
“咳,”景公子轻咳一声,攫取两人注意力后,开口道:“林兄弟还好吧?啊,不该叫林兄弟了。唉,真不明白你们怎么想的,若是早早承认,今日也不会遭此凶险,幸好我派人暗中保护,不然晚来一步,你们就性命不保了。”
“到底哪来的疯子?”枣花怨声道,心有余悸地望着石头身上包扎妥当的伤口和斑斑血迹,那些伤口虽不深,但拿刀生生划开皮肉,想想都毛骨悚然。
脑海中闪过差点吓得她肝胆俱裂的那一幕,她不假思索伸手环抱住身边的男人,当作没看见景公子不赞同的眼神,安慰自己饱受惊吓的心灵更要紧。
生死关头,以命救她的,依旧是这个男人,这个有洁癖、坏嘴巴的男人。
九年前,他以命救她,她万分感动,可方才生死一悬的刹那,她竟希望救她的人不是石头……什么时候,她竟也对石头生出了以命相救的心了?
景公子再次清清喉咙,心想自己还是早早公布真相的好,以免这大胆村姑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之前差点就被你们瞒过,而今连杀手都找上门了,我想你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请先将双龙玉佩拿出来借在下一观,之后我定会给个完整的交待。”
林三石默不作声地看着枣花,见她低头似是考虑了一下,而后自怀里掏出玉佩,递上前。
接过玉佩,景公子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激动神情,“是的是的,和父……叔父那块一模一样……石弟!终于找到你了!”他握紧手中玉佩,注视林三石的双眼里有一种如释重负。
薄唇微微掀了掀,林三石知道自己应该否认,应该说出玉佩真正的主人,可是……
假若……假若他有了荣华富贵,他与她的缘分是不是……可以再长一些?
视线调向权贵之气尽显的青年,他的心因脑海里突然升起的念头而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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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村人几百年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旌旗林立,铠甲闪闪,那一队队一列列面容沉肃的官兵老爷,竟然是来护送他们从小看到大的石头——那个穷木匠竟然是京城权贵人家流落在外的儿子!
这可是林家村几百年来最离奇的事,足以打败别村的香艳私奔故事,成为最轰动的乡野奇谈。
望着林枣花身后华丽的马车,方木匠终于忍不住喷出老泪,原来老天早就把天大的好运道送到自己面前,是自己老眼昏花才白白错过,要是早知道,还入什么赘啊,能攀个亲就好。瞧瞧,只是个顺带沾光的傻姑娘,都有那么多下人前呼后拥地伺候,连坐的马车都华丽得能戳瞎人的眼睛……
林村长热切笑脸下的心也在默默淌血,后悔十八年前怎么就不晓得去牛棚之类的地方转转,说不定今日在村人羡慕眼光下去京城享福的人就是他了……
银桂可不管老爹怎么后悔,她忙着抓住最后机会对枣花细细叮嘱:“到了京城可不比村里,石头现在对你还有些情分,可将来见了大世面,难保不会起二心。而且我听说,大户人家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也不知能不能容你。你得自己长点心眼,咱们也不是算计石头……总之你要想办法尽早过门。”
望着熟悉的呆呆包子脸,银桂不觉叹口气,想起自己打小就不喜欢和村里的小孩一起玩,只会拖着两管鼻涕的小鬼她连搭理都懒,可第一次见到幼年的枣花,那张并不特别讨喜的小笼包脸,偏偏让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虽说金桂才是她的姐妹,但她甚少为金桂打算过什么,反而是又傻又懒的枣花,从小便让她分外挂心,及长又一心一意为枣花的下半辈子作打算。
她隐隐有种感觉,似乎只有亲眼见到枣花过得好,她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间。
如今,枣花能去京城享福,该是件好事。可京城与林家村,相隔几千里,枣花傻头傻脑的,没有她在一旁帮着护着,十有八九会让人欺负,叫她怎么放得下心……
银桂拢起的眉宇间掩不住担忧,方才的提点是不是太含蓄了点?
“我的意思是……找机会生米煮成熟饭。这话懂不懂?懂就好。咳,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助点……外力,像是……药……咳咳,这话懂不懂?也懂?”银桂突然住口,徐徐眯起眼,上下打量起林枣花,“你……懂的倒挺多的。”她是不是一直都小看枣花了?
“银桂!”不顾众人的目光,枣花突然一把抱住她,“银桂……银桂……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老牛兄……”她还没来得及听老牛兄开口讲人话,最重要的是还没把年前包出去的那么多礼金收回来啊……
“傻枣花……”银桂搂住她肉肉的身子,眼眶也不禁红了。
“石弟,你身上有伤,还是先上车吧。”
一声轻唤打断林三石的沉思,他从相拥的两个女人身上拉回视线。
“此行路途遥远,或许一路上还……不太平,你得先养好身子。”景公子提醒道。
林三石明白他的意思。
那天,面前这个男人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们可知,我那叔父,也就是石弟的亲生父亲,是谁?”贵气青年刻意停顿,而后一字一句地道:“他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竟是皇族!
玉佩的来处,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皇族!
真相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当今皇上多年来膝下无子,于是从近亲中挑选了一名男孩,封为景王,准备日后让他继承大统。而皇后原本属意收养另一个亲近自己娘家的孩子,景王便成了她不择手段想除去的眼中钉。皇后娘家权倾朝野,连皇上都忌惮三分,势单力薄的景王只能在宫中万般小心,低调隐忍,才长至成年。眼看景王羽翼渐丰,皇后知道,多年结怨下来,若真让景王登基为皇,她必然没有好下场,于是下了狠心,准备倾尽全力做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皇上意外得到一个消息,多年前被皇后陷害而私逃的一名妃子,当时竟已怀了龙胎,皇族血脉如今正流落在民间。欣喜若狂之下,皇上立刻派景王出宫暗中寻访。皇后听到风声,生怕那孩子回来后会为娘亲报仇,也派人暗中寻找,意图先一步将那孩子灭口,以绝后患。
“那个假扮卖货郎的杀手就是皇后娘娘的手下。可以想见,回京的这一路上,必定步步凶险。既然你的行踪已被发现,再隐藏也没用。不如干脆大张旗鼓地走,多调些官兵来护卫,或许对方还会有所忌惮。你放心,我自小被送入宫中,皇上待我如亲子,如今石弟便是我亲弟弟,我拼尽全力,也要为父皇保住唯一血脉,我定会将你平安送至父皇面前。”当时,景公子如是说。
随后景公子宣称找到亲人,对外依旧隐瞒真实身份,仅称京城权贵。隔日便调来大队官兵,备好车舆,一切就绪,准备出发。
“上车吧,石弟,石弟?”景公子再次催促,见林三石又朝后方望去,便笑道:“莫非石弟担心林姑娘?放心,你瞧,那辆马车是专门为她准备的,还有侍女和侍卫随身伺候。林姑娘一家养育你有功,加之父母双亡,你要带她一起走,也是情理之中,我已吩咐下去,让人好好照顾她。”
朝后方的华丽马车看了一会儿,林三石收回视线,突然开口道:“枣花与我同车。”
“不行。”景公子想也不想地否决,而后马上补充道:“石弟,如今你身份不同,自然要讲礼数。虽说你们自小兄妹互称,但毕竟男女有别,若要相聚,入京后有的是机会。”
“只怕……她没那个命到京城。”冷然墨眸意味深长地望着一派斯文的贵气青年。
景公子怔了怔,随即泰然自若地解释道:“石弟,林姑娘与你分开走,对她反倒有好处。如今你是他们的目标,身边危机四伏,林姑娘暂时与你分开,就等于远离了危险,平安可保啊。”
“那好,我与枣花互换,我坐后面那辆。”
景公子眼中倏然闪过异色。
“石弟,何必计较前后呢?”他缓缓地说,探究的视线紧紧盯在林三石脸上,估量着这个男人到底知道多少。
“后面那辆马车,车驾最为华丽,随从众多,守卫森严。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她才是主子,我自然想与她换了。”不出所料见到对方脸色丕变,林三石嘴角勾起一道嘲讽的弧度。
景公子咬牙,没想到他的计划会被一个穷木匠看穿。
会同意林枣花一同上京,本就是想利用她混淆旁人视线。
与宫里那个老女人斗了十几年,已到最后关头,那个女人千算万算,绝没有想到会突然冒出个流落民间的皇子,而且还让他找到了,这是老天爷都在帮他啊!他不在乎牺牲多少人,只要能把眼前的男人平安送到皇上面前。
成败皆系于此人,他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对视片刻,“石弟,”景公子重新启口,轻缓的语调里有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京中等着你的,是常人一生难求的富贵权势,若毁在半途,岂不可惜?”
林三石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懒得再兜圈子,“你有什么计划我不管,但我绝不拿枣花冒险。她与我同车,否则我不走。”
这段话彻底抹去景公子脸上惯有的斯文笑意。
似乎对周围猛然迸发的迫人气势毫无所觉,林三石沉静而坚定地迎上那道锐利目光。
他怎么可能让枣花去涉险?
那日,他起了私心。
这个男人的错认,让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他也可以拥有荣华富贵,或许他也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或许这次,他们的缘分可以长久一些……
说出事实,则分离在即;隐瞒真相,却可能拥有往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光。
他的心在挣扎了。
荣华富贵不过过眼烟云,从来不曾入他的眼,可假若这是唯一能留住她的方式……
就在良知与私欲的挣扎间,景公子透露的皇族内斗真相,让他最终选择沉默,任人将他推到那个位高权重富贵无双的位子上。
——揽下全部凶险,也成全自己的私念。
那她呢?
她的沉默,又是为何?
目光不觉又投向远处那个纠着包子脸哭哭叽叽的女人……
她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揭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