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七世》七旬

11、几生休·拾

　　长夜寂静，缠枝灯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我重新拨亮凉。
　　连一，算是我遇到过最麻烦的一位客人了。
　　酒，已经喝了一坛。我捏着空了的酒盏饶有兴致地回味。连一坐在我的对面，可他脸上的神情，我却看不分明。
　　相对无声，却听“咣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门上，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在空寂的晚上显得格外清晰。
　　连一站起身来，蹙了眉，望着紧闭的木门。我让他先不要动，我先去查看一下情况。
　　若是客人，早该在子时准时登门。此时造访，非友即敌。我没什么仇人，龙宫那边也放任我自生自灭。想来，只可能是怀初或连一的对手。
　　怀初陪伴我七年，也从未有人寻仇上门。可见他斩妖除魔的时候做的多么彻底。多少次我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叹一句“简直灭绝人性！”
　　反而从方才连一的话里，他这一族怕是已经被雪弥灭了门，也不该有仇人。莫不是他在外欠下的哪笔风流债被寻上门了？
　　当我做好随时攻击的准备，将手搭上门闩，即将开门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道冷漠又熟悉的声音:“开门吧！是我。有个姑娘受了伤。”
　　“怀初？姑娘！”我诧异地挪开门闩，将门扇打开“你什么时候出去的？还带回个姑娘！”
　　当我正准备好好质问他的时候，却有一个人蹭着门扇，倒进了门内，古旧的木门上留下大片殷红的血迹。
　　她一身黑衣，周身都是破碎的伤口。斗笠从头上掉落，帽沿垂落的黑纱下，是一张戴着面具的面容。
　　看来，这个人是很怕别人认得她的脸。
　　她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剑。
　　苍白的手，漆黑的剑。
　　没有繁复的花纹，也没有金玉装饰，月光下剑鞘上隐约泛着光。是一条龙纹！
　　龙吟剑！
　　我认得这剑，却不认得这女子。
　　我上一次见到这柄剑的时候，他的主人还是另外一个人。
　　连一立即上前查看，探过脉搏后，似是松了口气，“只是个人，受了重伤。”
　　怀初立在门外，仍是一身天青色道服，眉目淡漠，道:“你将她扶进去吧！”
　　我原本是要救她进来，可听怀初这样一说，便有点逆反心理。
　　“我又不认识她！凭什么叫我扶！”我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转身进了门，“想做好人自己做，怀初弟弟。”
　　他仍是冷定的样子，不疾不徐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想救人，又被秉持的“男女授受不亲”牵绊，僵在那里，进退不能。
　　连一轻笑，将地上的女子扶起来，悠悠道:“让美人睡冷地板，可真是作孽！”“你又见不到她的脸，怎知她是个美人？”我白了连一一眼，上前帮忙。
　　又忍不住噎了怀初一句，“哟，怀初弟弟，你不是道家弟子吗？什么时候改信佛啦！”
　　“……”怀初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小小的身子立在冷月清辉之中，一双眼睛盯着地面，暗自发作。
　　我看着他蹙起的眉心，心里轻笑，面上却仍是冷淡，道：“好啦！快回来！把门板地面擦干净，一会被人看见倒是解释不清了。”
　　我不待他开口，紧接着说道，“传书给沈江，我觉得他应该晓得这个姑娘。”
　　他偏过头去，梗直了脖子。“我才不是你弟弟！”
　　连一忍不出笑出了声。
　　*****
　　月色空明，在黝黑的如同沼泽般的夜幕里熠熠生辉。
　　宁静的永归巷里都是沉睡的气息，对面的徐家客栈也早就熄了灯笼。
　　我给这个姑娘清理了伤口，涂了些金疮药，收拾完毕端起一盆脏污的血水。起身时，目光略过她脸上的银质面具。
　　烛火摇映，落在银白色面具上，泛着冰冷的光芒。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一张面容透出的冷锐的气息。
　　我始终没有想过摘下她的面具，也没有好奇过她的面容。我知道，她应该很怕别人看到她的样子，或者是不能让别人看到她的模样。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能让她进门，就已经够麻烦了。
　　推门出来，夜色已不是那么重了，日头就要升上来了。
　　怀初接过我手里的铜盆，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我看得分明。
　　我用方巾擦着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抬眼，一双凉薄的眼睛里有什么复杂的东西在闪动，又垂了眼，犹豫着说：“方才，我听到声音，从二楼窗户下去查看情况……”
　　“我知道。”我笑笑，将方巾搭在铜盆的沿上。
　　“你知道？”他的脸上有明显的错愕，却又转瞬间冷淡下去，“那你还……”
　　“怀初弟弟，以后不要总翻窗户了。”我笑着弯下腰，手指点在他的鼻尖上，“小孩子听话一点比较好。”
　　怀初的眉心一跳，冷冽的目光刮了我一眼，转身下了楼梯。
　　我忽然有一种刀锋过体的感觉，不自觉紧了紧身上的罗衣。
　　连一长身玉立，含着意味不明的笑，轻摇着折扇，挑着一双桃花眼，说：“这个怀初，对你可不简单啊！”
　　我无所谓道：“那是自然。”
　　“当年若不是我救了他，给他一个容身之所。他早就曝尸荒野了！”我绕过他，顺着楼梯下来，回头笑笑，“对救命恩人，能简单得了吗？”
　　连一跟在我身后，缓带轻袍，从容不迫，“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下了楼，“吱哑——”打开酒馆的门，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意思？”
　　永归巷里已经有了出工走动的人，天边泛白，依稀可以辨别出淡淡的蓝色来。微凉的风从门外吹进来，柳絮在地上滚成了绒团。
　　“也许，糊涂一些，会活得比较轻松。”连一浅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语气寥落，“可你，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呢？”
　　我把他推出门外，摘下门楣上的蓝色纱灯，“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可是想清楚了，别后悔！”
　　他望向天边，仍是那副优雅从容的仪态，一身白衣背对着我。“今晚子时，不见不散。”
　　他那飘渺的声音，如风一般。不知，他是在说给谁人听。
　　我淡淡应了一声：“好。”
　　我执着灯转身回了酒馆，合上门的前一刻，我听到从缝隙里传来的声音——“我从未后悔过，也绝不会后悔。”
　　他的话语里，有几分即将达成所愿的释怀。我心中一颤，竟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
　　门缝中漏下的晨光，落在高几上，怀初的兰草孕出了一只细小的花苞。灯油燃尽的缠枝灯冒出一缕青烟，酒馆内一片静默。
　　我叹了口气，收了心思。拾阶而上，想起那个受伤的姑娘，便转身推了门。
　　谁料，入门的一刹那，凛风急至，我急退一步，一柄薄刃贴上了脖颈。

作者有话说

　　努力更新，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