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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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京城，纵使天气炎热，主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丝毫未因夏日的炎热使人停止奔波，从城门一直喧哗至重兵把守的宫门前，士兵们面无表情地站岗，紧闭着的宫门后不再像往日般寂静，传来些许声响。
伴随着低沉的长鸣，宫门缓缓打开不过一条缝隙，只容得两人匆匆进入，便又沉重地合上。
早有公公在门后候着，瞧见两人迈过门槛，不卑不亢鞠了个躬，头还未抬起，嗓子就吊起来：“尚书、将军可算到了，皇上催了奴家好几次，急着要和两位叙旧呢，快随老奴来吧。”
两人点头，大步流星却不失风范跟在迈着小碎步的老公公身后。
“可终于回来了，娘前几天惦记着你，每每我下朝头冠还没摘，就拉着我问军队何时归来，途上是否被什么事耽误了，我若说不出来，眼角‘刷’就红了，叨叨着什么作孽，扭头便去数落爹了。”
公公身后二人，一男一女，男子身着长袍，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嘴角带笑地调侃着女子。那女子也含着笑，容貌并不如寻常女子般柔和，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一身英气逼人的甲胄穿在身上也毫无乖戾，只让人觉得舒爽。
女子道：“也难怪爹方才见到我舒了口长气，本以为是爹担心我这一路有什么差池，却是我会错意了。”
男子笑着摇摇头，道：“爹自然也担心你，你与南蛮打的那几仗，光听密报有时都吓得我手心发汗，还好爹娘不知，否则是万万不会让你去的。”
“是是是，尚书大人掩护末将功不可没，来日请大人吃京城最好的烧鸡。”女子调皮地向男子眨眨眼，咯咯乐了出来。
男子无奈摇摇头，不由也笑出了声。
两人一路闲聊，眨眼功夫便到了御书房。公公停了下来，欠了欠身，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面无表情，声音依旧尖细：“两位大人且等片刻，容老奴先去向皇上禀报。”
女子点头道：“有劳公公。”
公公进去没多久便出来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弯着腰，领两人进了御书房。
掺杂些许龙延香的书香味，使这本来静谧安然的地方徒增了肃然，还未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便听得一人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
两人立刻行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柔和的声音在身前响起，两人谢恩后，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龙袍，笑盈盈地望向这对兄妹。
皇帝向前几步，投以赞许的目光道：“苏木将军护国有功，真乃我朝不可或缺的人才。”
苏木抱拳方想跪下谢恩，一人却扶着她的手臂，她抬头便是皇上满是笑意的眼眸，皇帝道：“令兄多年在朕的身边，为朕出谋划策，令堂更是前朝元老，苏家真是人才辈出。”
苏叶摇头轻笑道：“不然不然，家父年迈，现已只是在家疗养身体。国家昌盛繁荣还是皇上统治有方。”
皇帝大笑两声：“不提这些，朕招你二人来，有两件事。一是长公主次月出嫁，朕想一同前去，为长公主主持婚礼，也同北契的大王商榷如何征讨南夷。”
苏木与苏叶对视一眼，还未开口，皇上接着说道：“届时皇后也陪同朕一起北上，听闻皇后自幼与将军交好，朕便放心将京墨交于你。”
苏木乍听到“皇后”二字还有些许茫然，“京墨”传入耳中时她脑中仿佛什么炸开，双膝不听使唤地“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发颤：“末将定不负皇上期望，护送……皇后，保皇后周全。”
皇帝笑道：“你俩姐妹多年未见，待会让周海领路，见上一面，叙叙旧也好。”
苏木勉强克制住自己脑中的眩晕感，一个长拜来谢恩，等起来时，腿竟微微发抖几乎使不上力气，好在苏叶在旁边暗中扶了一把，又使劲捏捏她的手臂，她茫然望去，苏叶沉着脸色，眼中更是一片漆黑，苏木后背蓦地一片湿凉这才清醒过来，定神起身，恭恭敬敬垂首站在一旁。
皇帝好似没有发觉般，目光又落在苏叶身上，道：“二是南方洪水频发，朕已批准当地开仓济民，至于这所需的银两，还需尚书……”
苏木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而头脑却不甚清醒，混混沌沌，依旧沉浸在方才的眩晕中，心中半是欢喜半是不安，皇帝的话轻飘飘入耳，像柳叶被风一吹早就不知去向何处，她失神地望着地面，脑中画面早已千千万万闪过。
“……无他事，两位爱卿退下吧，”皇帝笑道，侧头唤那个站在一旁的老公公，“周海，带将军去见皇后。”
苏木二人叩首谢恩，周海紧随其后，三人一起出了御书房。
兄妹二人沉默并行了一段路，直至周海止住，示意苏木向另一处走时，她才抬头，看见苏叶紧紧盯着她，脸色依旧不是很好。她打起精神，强笑道：“哥哥先回去吧，我见过皇后再回府。”
苏叶还是盯着她，渐渐眉都蹙了起来，最终叹口气，扬长而去。
“她已是皇后，你适可为止吧。”
苏木不语，垂首呆在原地片刻，再仰起脸时已满是笑意，冲周海点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通往坤宁宫的路又长又深，两边全是红墙绿瓦，偶尔出现几个宫女，见到周海领路，退于路旁行礼至他们走过，也是一副不能再安静的样子。苏木跟在周海后面，开始还心中一片欢喜，每向前踏一步，慌乱便多一丝，每过一个宫门，心里犹豫又添少许。两人走过一半时，苏木已经几欲逃跑，心里不知如何竟从未如此慌乱，她步伐越迈越小，直到最后怔怔站在那里。
“周……周公公。”苏木轻唤周海，声线有些许发抖。
周海回头，见她站在那里一副犹豫不决地样子，此刻他也缓和了脸色，安详地望着这个功绩斐然的将军。
苏木抿抿嘴，干笑了两声道：“皇……皇后她，在宫中过得好吗？”
周海笑着转身，继续小步向前：“将军片刻便见到娘娘了，还问老奴这些做什么。”
苏木只好硬着头皮跟上，稍稍抛却了些心中的杂乱，小声嘀咕了一句：“不一样。”
前方的太监步伐像是又加快了一点。
行至宫门前，周海向一个小太监通报了一声，却听说皇后在后院小憩，苏木微微松了口气，刚想说不便打扰，周海却嘱咐那太监说她与皇后关系交好，不向娘娘通报也不打紧。
小太监连连鞠躬，说话之间便将苏木领进了宫门，她只好苦笑，冲周海微微欠身，随小太监进去了。
虽说是皇后的宫殿，整个院里安静的除了蝉鸣再无他声，除了小太监领路，其他太监垂首站在偏房的屋檐下。苏木扫了一眼，问那太监道：“怎么不见三七？”
太监回道：“三七姑娘去屋里歇着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苏木表情柔和了些，随着太监走向后院。
才到后院门口，那太监便停住脚步，唯唯诺诺道：“娘娘在后院小憩，不喜我们这些奴婢进去，将军顺着这条小路走便是了。”
苏叶叹口气，将头盔卸下来，轻拭去额上的汗珠，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脚迈过门槛。
小路不长，却曲曲折折转了两个弯，路旁的树随意地栽在两旁，也并未修剪多少，苏木一手扶着头盔，一手时不时拨开树枝，这小路好不容易通过，她停住身子，站在树荫下，脊背挺得发僵。
一步都无法向前，那人就歪歪斜斜坐在椅上，手里还捧着本书，哪有什么皇后的架子，只不过出落得更加让人难以移开目光，其他一切皆是旧时的模样，她却一步也不敢向前。
已经九年，九年没有好好看她一眼了。
上一次重逢，苏木在城门外与父母分别，好不容易劝着母亲止住眼泪，她伸手抱抱母亲，自己却鼻子发酸，眼角发胀。她这几年征战于边疆，与家人离多聚少，才回来几日，便又要出征，自己又有多少舍得，只不过不忍父母操心，往往自己忍着罢了。这一抱，仿佛回至少年时，外面遇上什么委屈她常常忍着，回家躲在母亲怀里抽抽噎噎哭个够。
她强忍着，抬眼本想不让泪水流出，城墙上一个身影却让她泪水忽地落下。
只是模糊一个的墨蓝色点，苏木却一眼认出了那是京墨，她又将眼睛睁大一些，妄想看清京墨的面容，却不过只是个稍微大些的点而已。
那是她第一次不愿出征，身子几欲奔向城门，将那个梦中渐渐模糊的脸看个看个仔细，永不忘记。
在此之后，便又是三年战火纷飞。
苏木扯回思绪，用袖口蹭了蹭胸前的铠甲，一步步走向前，除了蝉鸣便是她甲胄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合上眼时睫毛浓密，泪痣在眼角安静伏卧，双唇轻启，嫩白的脖颈从微敞开的领口泄出，头歪在一边，几缕青丝随意散下。
已站在椅前，长靴只差些许便挨着裙摆，苏木停住，双眼发红地看着眼前女子的睡颜。
许久，她伸出手，缓缓落在女子的头顶，手指轻颤地抚了抚女子光洁的额头。
像是察觉到什么，女子眼睛睁开一个小缝，又沉沉闭目，嘟囔道：“肩膀痛。”
苏木被吓了一跳，猛地收手，还以为她醒了过来，心头一阵狂跳，见她头又倒向另一边才明白不过是梦话而已。苏木苦笑，绕到她身后，将头盔放在石桌上，轻轻给她捏起了肩膀。
她还如原来一样，肩膀只能摸到硬硬的骨头，在宫中几年锦衣玉食，反倒更加清瘦了。
一时间，后院静谧的像幅水墨画，苏木垂首认真按摩，指腹时不时触到她凸出的椎骨，她目光低垂，落在京墨雪白的脖颈上，眼中除此再无他物。
九年南征北战，她才换来这片刻的永恒。
苏木才平息了方才见她时心中的波涛汹涌，左臂忽地被一股强劲向下一拽，整个人失去平衡，胸前不知哪块骨头被椅背狠狠顶住，她痛得倒吸了口气，幽香扑鼻，发梢摩挲，她与摇椅上的那人已是耳鬓厮磨的模样。
苏木叹了口气，只觉得握着自己左臂的手在发颤，于是伸出右臂也环住她，这才发觉她浑身都在哆嗦，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呼吸也闭住了。
苏木晓得她在哭，小时候便是这样，哭起来死咬着嘴，无声地落泪，直至鼻腔的气全用完才大力喘气，却依旧咬着嘴，所有抽噎声都吞在肚里，苏木这时便是最舍不得看她的，见她这样委屈，自己也不由得落泪。
椅背依旧硌得生疼，她痛得眼也闭上，紧紧圈着怀里的那人，泪水也顺着脸颊落了下去。
许久，苏木强忍住抽噎，低头闷声：“阿墨，我来接你了。”
怀里的人忽然发出抽泣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响，直到变成嚎啕大哭，委屈得像个小孩。苏木想到她身前抱抱她，而手臂被抓得根本动弹不得，她只好就这样在京墨身后环着她。
哭到最后，她也喊不出什么声音，直打嗝，苏木觉得好笑，脸上泪痕还没抹下去，就在京墨耳边嗤笑，道：“莫再哭了，早是一国之母，怎么比小时候哭得还用力。”
怀中的人侧过头，眼睛红肿，眼神却如一汪深潭，那样看了苏木许久，才把头轻轻靠在苏木一起，带着还未散去的哭腔：“早知你让我等你这么久，我就不等了。”
她听了心中有些庆幸，却更多的是莫名后怕，用力搂了搂怀中的人，再无一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再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