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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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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春天,仿佛是上帝赠予这人间的礼物。萧索的冬日渐渐退去它黯淡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医院里繁花似锦却又不浓不艳的春意。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寓意着住在这里或往来这里的人们,一切阴霾终将散去。
来到剑桥已有一月,掐指算算,经不过只是经历了短短的九十天。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他说:“安远,等我半年。”我打趣,倒是不到约定时间,我便要心急如焚地看你去了。
走进病房,他正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望着楼下吐绿的树木。正想走近吓他一跳,不想他却先突然回头,颇是得意:“你再不能吓到我——我看见你回来了。”
刚从楼下那位卖花老人手中买来了几朵向日葵,找了个干净的玻璃花瓶,笑:“望着窗户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在看哪位面若桃柳的姑娘?”
他站起来,用手臂把我围在怀里,下巴轻轻抵住我的肩:“我不想住院了,我想回家。”
“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医生。不过别急,不久大概就可以如你所愿了。你得听好,以后得好好锻炼身体,别那么累。早就跟你说过别熬夜,别老吃夜宵,别有个什么任务就上赶着去。命是自己的,你得爱惜。”
陪着他吃完了饭,等他睡了,一个人在医院里散步。偶尔举手拍下一两张照片,好把这春意带回去同他一起品味。一阵清脆的说笑声——抬头看去,是一群孩子正在医院的小池塘边追逐嬉戏,像极了一群小百灵。停下脚步,静静地看,嘴边不知不觉一丝笑意。
“Tony, Ivy, Marry, come here! See, so many beautiful flowers! We can pick some for Mama!”闻声抬头,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儿正带领着几个孩子跑向池塘后边几束盛开的水仙,留下一个穿条纹睡衣的小男孩站在原地。他的一只小手里攥了几支油画棒,微微皱着眉头。我走过去,蹲下,问:“What’s the matter You don’t look very happy.”
“Nothing…… I just feel sorry for the daffodils. They have rights to live, just like us.”
我默默出神。
“Where is your Mama or Papa They may be looking for you. See, it’s time for snooze.”
他点点头,我笑,牵过他的手。“Wait,please.”他跑去在草丛里捡起一张画纸——上面用不同的色彩画着一群孩子们正在一起玩耍嬉戏。其中那个穿着条纹睡衣的孩子,我猜是他自己。
把他送回了病房。护士很感谢——显然他的“小失踪”急坏了她们。“他的父母呢?”“这孩子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是从福利院里送来的。”“他怎么了?”护士替他盖好被子:“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目前正在等待手术治疗。”
心头一紧。正要转身离开,护士叫住我:“女士,如果您有空的话,能否来陪陪他?事实上他很孤单,每天都想要跟其他孩子们玩。但你知道——那些孩子们不常来,他们不像他一样……”
我点点头,笑:“没问题,我很喜欢孩子,我的丈夫也很喜欢。”
“您的丈夫……”护士不免产生疑惑。
“他也住在这里。”我笑:“他会很乐意时常过来瞧瞧。”
回去的时候,George医生刚好在,两人正在说什么,见我进来便都闭了口。心里掠过一阵苦涩——但子岩却显得很兴奋。他笑:“不出意外,我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真的,祝贺你。”我来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晃着。对于恶性患淋巴肿瘤的病人而言,也许出院只是一时的安慰。
“对了,下周四叫上杨熙,Tom他们几个,咱们一起出去骑车吧。以后可得好好运动啊!”他笑:“还有,安远……我想给你个礼物。”
“我不要什么礼物,我要你快点好起来。”
“好好,这是一个,但是还有一个。”他说:“我们回母校拍婚纱吧。”
我用力点点头:“那时候我们就留在中国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出来了,我想跟你呆在我们的家里。”
他搂住我,声音从我的发间传来:“好,好。等回去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走了……”
晚上,接到两个消息,我拿着两张千里迢迢寄来的明信片激动不已。一张来自安航和子萱,一张来自雨泽。他们分别会在下个礼拜五,礼拜六到达伦敦,然后转车来剑桥。
收拾东西,子岩止不住地乐。我笑:“你知道了?”
“是啊,安远,没想到安航这么有魄力!我的天哪——咱弟弟妹妹都赶在哥哥姐姐前面了。”
“谁说的,我们也是了好不好?还有——雨泽也要来了,和她的准先生一起。”
“真的!也是下周五?”
“周六。”
“你看,上帝总是会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打开一扇窗。我说吧,这好事一来就来仨!我要出院了,子萱安航要结婚了,雨泽也真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天哪,安远!”他笑得像个孩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是真的,上帝他还是公平的。我们要虔诚地感谢并且珍惜他曾与我们的幸福。”
他坏笑起来,“沈安远,你什么时候也来添一个最大最大的喜事?”
“等你出院!”我红着脸拍掉他的手:“这几天老老实实的,听见没?要是让我发现你再偷藏什么巧克力零食之类的,三个月不准碰我。”
到了楼下,没想到George医生在,仿佛是等什么人。他曾经和子岩是室友,去年刚从Cambridge拿到医学博士学位。打了招呼后,他问我:“能否一起去Book Coffee坐坐?”
我明白了,他有关于子岩的话对我说。
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对面刚好是一所高中。三三两两背着运动包的学生在路上走着,笑着,追逐嬉戏。路灯那为暖的光在他们的头发上印下一道道柔和的光圈。直到George医生叫我,我才发现面前多了一杯绿茶。
“我很喜欢和绿茶,特别是中国的茶。”他笑:“若是你和Bill从中国回来,哪天不要忘记帮我带一些。”
我笑允。他想了想,放下杯子:“Bill一直希望出院,最近他的情况比较稳定,但我还是有些事项要交代。你知道,无论是霍奇金淋巴瘤还是非霍奇金淋巴瘤,目前都仍是一大医学难题。无论是骨髓移植,还是干细胞移植,还是其它方式的治疗,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完全确定病人以后的发展状况的。有些患者可以活5年或更久,但有些可能甚至是并没有什么改观。Bill虽然目前可以出院,但毕竟发现的时间不算早。在他的生活中,你必须多加注意,尤其是我之前反复强调过的事项。他的身体,目前不适合强度工作,这段时间最好在家休养。最后我强调最后一点——请你珍惜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光。这对于你来说一定很残忍,但我相信你比任何人更加想要清楚Bill的病情。”
紧紧捏住面前那只淡白色的小瓷杯。不知何时,茶已经凉了,从指间渗透到心里。
微微颤抖的波痕中,我看见了自己。我点了点头——对着自己。
“医生,谢谢你。”
“你真的很冷静,你的态度让我对Bill更加有信心。看得出,他很喜欢孩子,虽然我不建议在他出院不久有太多……但一般来说,宝宝不一定会患上癌症。”他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我:“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尽力。Bill在我印象里始终很乐观,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一定能够……”他转过头去:“对不起。”
我张嘴想要安慰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回到家里,我拿出许久没有用过但还是带了来的相机,把四块备用电池全部充好了电。一个人站在镜子前,笑。是的,现在任何眼泪都没有用处,子岩喜欢笑,他说他喜欢看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