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弋訫

1、与卿初相逢，正是落魄时

　　沈珏第一次见到长安时，处境甚是狼狈。
　　夫子表扬沈珏课业做得好，李思思让沈珏帮忙看下自己新作的诗如何。于是学堂里仰慕李思思的早看沈珏不顺眼的几个同窗埋伏在了庙口，等沈珏一回来，就围上去，一阵暴打。
　　沈珏打架功夫不错，但没有还手。打伤了他们要么赔伤药费要么不能去学堂，他两个都不想选。
　　少年们的情绪高昂，脸因施暴而涨红，共同犯罪的安全感让体内的暴虐因子滋滋生长。沈珏的嘴抿得很紧，眼睛黑得渗人。从开始对这个世界有所感知起，沈珏就明白生命是长久忍耐。
　　长安神思不属地在街道游荡。她想起苏梦枕在看着太阳从朗月河上探出头时，紧紧地抱着自己，说：“长安，对不起。”苏梦枕的声音那样好听，连伤害都似最缠绵的情话。
　　长安看见沈珏紧抿的嘴角和黑得渗人的眼睛，鬼使神差的就让陆骁把那群少年赶走。
　　长安低下头，静静打量着沈珏：“真是好看的小孩啊。”长安环顾了一下寺庙，看见墙角有一床单薄的棉被，在这料峭的初春里显得如此孱弱可怜。
　　长安看着沈珏倔强狠厉的眼睛，说：“哎，太阳落山前你能在灵隐寺敲十六下钟，我就给你十六两银子。”
　　“长安，生辰快乐。听，整座城都在为你庆祝。”苏梦枕的声音低沉地令月亮悄悄红了脸，晚风扭着醉醺醺的舞步，而一直偷偷看戏的蛐蛐也跟着起哄。
　　“长安，十六岁快乐！”长安在钟声中一遍一遍大声地喊。
　　沈珏浑身湿透，饿得乏力，全身又奇疼无比。他没有精力去理解这位贵小姐的用意，他也不想猜测她眼底纤细的伤感，他只在心里默默数着还剩多少下，然后吃饭然后睡觉。
　　沈珏敲完钟，接过长安递过来的钱袋。沈珏的目光被钱袋上的图案吸引：空荡荡的苍穹下，两个小小的人影。他们的形体那么契合，紧紧相拥。彼时的沈珏尚不能懂其中情意。但他忽然想起漆黑的夜晚孤单单的寺庙里自己静静听着夏天的雷声，初春的早上自己看着花瓣上的朝露消失在晨光里，什么也没有想，但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沈珏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十年。

　　京城有两位最令人肖想的公子：右相苏梦枕，镇北大将军沈珏。右相大人促成了免费学堂，右相大人每月会亲自去授一天课。右相大人建立申诉信箱，还体贴的说若不会写字可以画出来。没想到画那么丑右相大人还可以知道在说什么。比起右相大人贤政爱民更为百姓津津乐道的是右相大人令星月自惭的容颜和万民心甘情愿跪舔的风华。采花贼唐震天在人群中偶见右相大人后，不爱娇娘爱丞相，迅速加入右相后宫团。而右相大人的痴情，更是让众多少女日夜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关海棠。右相大人为妻子辟了一座海棠园，四季常开不谢。每年亲自为妻子在灵隐寺敲钟祈福。而那位传说中美丽幸福的关海棠自然雄踞最被嫉妒女性榜榜首长年不下。至于镇北大将军呢，他就像所有女人都曾在爱情中幻想的为自己驻足的浪子。红袖楼的头牌又要换届了，因为听说大将军最近迷上了新来的胭脂姑娘。大将军也每月会去学堂授课，但因为和苏大人同一天弄得仰慕者们好忙碌。虽然大将军风流浪荡，但也因为他，朗月国的人民不用天天担心着匈奴什么时候会打进来，赋税也比以前少，因为没了那一年比一年多的送往匈奴的“建交”银。还有呀，大将军骑马的样子真真迷人，而他微眯着眼睛放肆浪荡地看着你的时候，整个心就会晕乎乎的。大将军的风流韵事和他的赫赫军功一样多，但最出名的当属于琳琅公主御前求婚那一段了。
　　文昌四年，沈珏再次凯旋归朝。庆功宴上，琳琅公主在众臣面前对文昌帝说：“女儿仰慕大将军多年，望嫁与大将军为妻。希望父皇能促成。”
　　文昌帝看向沈珏，无奈笑道：“琳琅被我娇宠坏了。沈爱卿意下如何呢？”
　　“臣已娶妻。”
　　“我愿意做平妻。”琳琅公主深深看着沈珏，语调似带着哭腔。
　　“卑职答应过内人，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卑职切不敢毁当日诺言。”沈珏脊梁挺直，字字坚定。
　　琳琅公主眼里含泪，望向沈珏：沈珏啊，沈珏，你好狠！此前你所有的若即若离，你来我往都是戏吗？我还是太天真了。但作为公主的最后尊严和骄傲让她什么都没说，整理腔调，端正仪容，行礼告退而去。爱女如此故作坚强，可面前的是自己手下的重臣，文昌帝又怜又无奈，道：“罢了，罢了，姻缘之事不可强求。”
　　文昌帝轻晃眼前酒杯，模模糊糊地想，承诺是什么呢？说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时是怎样的心情呢？很多年很多年前，自己也是会写情诗的少年，但父皇说，这是软弱的情感，作为皇帝是不需要这些的。然后，碧落死了，自己也学会喜欢各式各样的女人，有趣的，有用的，美丽的。琳琅是那么像碧落，又坏又勇敢。对呵，怯懦，文昌帝知道刨开皇帝的身份，自己是一个怯懦的人。

　　沈珏从十三岁开始极度讨厌自己的长相。于是他把如玉的肌肤晒成了古铜色。在文宣朝以白为美。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有了权力和威望，审美观也可改变。眼睛不可变，所以在每次长安看着他眼睛出神的时候，他就会非常生气，然后去找胭脂、绿衣、霓裳等等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女人。她们知情解意，她们每时每刻都期盼着自己的到来。可每次在这些女人身边时，他会想：长安现在在干什么，会想自己吗？会伤心吗？是的，桀骜风流的沈大将军所有柔弱纤细的感觉都来自长安，可他不会说，可他希望长安知道。

　　太阳沉下去的时候，灵隐寺的钟声响了十六下。长安静静听着那一下一下的钟声。每年都是十六，但她知道时光永远不会在原地等谁。
　　沈珏害怕这样沉默的长安，而那一声一声钟声像挥之不去的嘲笑和示威。
　　沈珏从背后抱住长安，脑袋埋在她脖颈像孩子一样来回蹭。长安转身，沈珏用手捂着长安的眼睛，在长安脸上身上细细亲吻着：“长安，长安，你快乐吗？”随即，他吻着长安的唇：“唔，不要回答，我不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