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麋鹿角艾艾

6、维叶萋萋,黄鸟于飞

　　再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上一次来这里是采药，这次来这里是寻人。
　　眼前的千年老树还是当初的样子，靠在云梦千年不散的雾霭里，静默深沉。只是这次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姜音看了看身后的查三，那天她带着师父下山，没想到查三跟了来，他说他自小在云梦泽长大，见过白翅鸟。
　　“每月月圆之夜，白翅鸟会从云梦湖面略过，到时候我们只要捉住一两只，应当能逼出它们的主人。”查三在旁说道。
　　月圆夜，正好是明日。
　　姜音小心翼翼的将英昙放置在干净的树桩旁，听到查三的话点了点头。
　　第二日晚上，姜音两人藏在芦苇丛中，月上中天，圆月如玉盘，此时云梦湖上湿气荡漾，星光投撒在湖面，星星点点，如一波波金叶摇碎在碧水，烟雾缭绕，流萤飞舞，宛如梦境。
　　姜音抑住气息，她按查三说的，只紧紧盯着湖中心一块凸起的礁石，一动不动。不一会儿，远处有白影靠近。再进一点，姜音看清那白毛金爪的鸟，四扇白翅，正是传闻中的金翅鸟。姜音口中默念，手一挥，一片墨色向那鸟掠去，墨色渐渐收缩，最后变成一个铁笼将那白翅鸟困住。姜音飞过湖面，将铁笼拎在手里朝查三和英昙呆的地方走去。
　　查三看到那铁笼中的鸟肯定的点了点头，“是白翅鸟。”
　　姜音放下心来，这下只剩等待了。
　　月亮渐渐隐退，天际慢慢涌出鱼肚白。
　　清晨的云梦像一面硕玉打磨的镜面，不见一丝涟漪。有人从湖尽头行来，墨发蓝瞳，头发拢于脑后梳做一个辫子垂至脚底。额饰一片叶状宝石，宝石正中镶嵌一颗金色珠子，这女子一身白衣，发上、肩上和广袖上覆着一层层鸟羽，踏着晨光，向姜音这里飞来。
　　“大胆女子，竟敢捕捉我族子民。”那女子看向姜音，面上似有怒色。
　　姜音捏了一个决，将铁笼收于袖中，笼中的白翅鸟解脱束缚，在空中绕了一圈，落于那女子肩上。姜音上前做了一礼，“晚辈姜音，向夫人赔礼。捉这鸟儿实属无奈，只因家师性命堪危，在下不得已才逼得前辈来此一见。”查三也在一旁将英昙的情况细细讲明。
　　那女子听后，抬头打量姜音，“你怎知我定会救你师父性命。”她用手梳了梳身上的鸟羽，朗声道：“世人皆知我们白翅鸟一族有可救人生死的宝物，却不知那宝物是白翅鸟王的眼睛，你觉得我会将自己的眼睛给予你吗？”
　　姜音怔在原地，她原来想过各种讨要方法，唯独没想到这救命的东西竟是眼珠。
　　查三上前俯首，“夫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有其他方法？”
　　那白翅鸟女君听完微微一笑，“浮屠与我有何干系，不过我倒是有办法维持人的魂魄心脉，只不过要帮你们，我有一个要求。”
　　姜音两人见有的商量，对视一眼，“夫人请讲。”

　　伧国王宫中。
　　伧王澜斗听完丫鬟的禀报，将案上的竹简放下，向殿后走去。
　　偌大的房间里，沉鸯倚靠在沉香枕上，被医女伺候着喝完药，用锦帕擦了擦嘴角，听到门口的声响，抬头向门边望去。
　　“大王，你来了。”
　　澜斗进来坐在床边。吩咐其余人退下，上前探手摸了摸沉鸯的额头，又紧了紧她的手，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凉。“今日倒是不错。”
　　沉鸯眼窝如沁水，轻笑点了点头。
　　“小鸯，仲儿已经将那一味药引子送到，国师这两日就在炼药，后日药丹送到，你喝后这顽疾便可剜去，等你康复后，我到时候将王位交于我们的仲儿，孤陪你打马北原南川，去看你想看的风华雪月，一辈子。”澜斗将沉鸯轻搂于怀中，深情说道。
　　沉鸯靠在澜斗肩上，泪珠慢慢划过眼角，轻轻点了点头，这辈子遇上他，是最幸福的事吧。
　　窗外，半玄月淋漓。
　　窗内，两人相依偎，一片柔情。
　　伧国宫殿一室绮丽，而相隔不远的回魂谷却是剑拔弩张。
　　姜音和查三困在回魂谷的阵中，不得其所。姜音试着催动手腕上的玉髓，那玉髓是她偶然得来的宝物，一次杀妖时被她发现这其中似乎和二十四星宿阵图有关，竟能破解一些不寻常的疑阵。只见玉髓发出光亮，二十四星宿阵图高悬于她二人头顶。星宿逐渐发亮旋转上升，光芒大振，瞬间银瓶乍破，姜音和查三破阵而出。两人打量眼前，他们从谷口入内，行了有一阵，便碰到刚才的阵，此时破阵出来，才知道这里另有天地。
　　不是刚才的石路竹林，眼前是一片荷花柳堤，九曲婉转。一个童子上前朝他俩置意，“请二位随我来。”说罢带头前行，姜音两人只好跟上。
　　从柳堤上下来，穿过一个长廊，从月洞进来，是一片简单院子，只是院中种了好多奇花异草，姜音认出其中几株，暗暗深思。穿过院子，来到一处楼阁。童子向姜音二人摆了摆手退下。两人拾阶而上，阁中三面是书，层层繁迭，中间置着一张书桌，有人背对着他们正在书架上翻阅古籍。听到声响回头，姜音看清这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子，长发用一块青巾束着披散于背上，但举止之间又有种风朗月明的气度。
　　“有朋自远方来，两位请坐。”男子向姜音两人摆手让座。
　　姜音和查三坐下，查三道：“阁下可是川上医。”
　　“你们既已到我谷中，自然晓得我是谁。”川上医面带微笑答道。“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们二人如何破的谷口的玄甲阵。”
　　“我们也只是侥幸破阵。”姜音抚了抚袖子，"今次来造访谷主，是受人托付而来。”
　　“哦——。”川上医似乎有些好奇。“不知是何人？”
　　“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生生叹若兮，君子梦兮。”
　　川上医听到姜音最终念出这几句诗，刚才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叹了一口气，却再未说话。
　　姜音吃过童子送来的茶汤，问过童子后，便在谷中转悠。
　　那天川上医最终也没说什么，只吩咐她二人住下。远处有琴声从亭中传来，姜音来到跟前，才发现是川上医，她默默静立在一旁，仔细聆听。
　　琴声清亮悠扬，时急时缓，刚开始是轻快明悦，然而到中间却低沉下去，压抑中静默，最终完结，才终于平静下来。
　　“你明明对她有情。”姜音倚靠在栏杆上，缓缓说中川上医心事。
　　“我心中一直有她，我知道。”川上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头也未抬。
　　“她似乎一直等着你。”
　　“我知道。”川上医给姜音臻了一杯酒，向对方置意后，自己又饮了一杯。“这几年不停有人来闯我的谷中，我知道都是她找来的。她那样的性子，即便已经是百岁的年纪，却还是小孩子性子。”说道这里他笑了笑，可不是小孩子性子，姜音看着川上医那张淡然的脸，只有说到白翅鸟女君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丝波动。
　　“其实，我是凡人，她是灵物，这辈子根本没有交集的可能。然而苍天弄人，终究遇到了。那时候我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子，奉师父的命在云梦采药的时候遇上她，她那时候昏死在岸边，我将她救起，而后，日久天长，便在一起了。”
　　姜音眼前出现那样的画面，云梦泽那么美丽的地方，弱冠少年将美丽女子救起，每日为她熬制草药，为她驱赶蚊萤。女子伤好后为少年洗手作羹汤，缝补衣物，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哪怕一个是人间普通茅草少年，一个是白翅鸟一族的女君，也不能幸免。
　　“然而，人妖殊途，师父找到我，要将我带走，她不肯，伤了师父，我一时气急，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的眼泪如雨下，我却未曾看到，转身离开。”师父对他恩重如山，他迫不得已带师父回到谷中医治，等师父伤好后，他想出谷去找她，师父却以死相逼，师父说人妖殊途，再这样下去，他会死，他不信，逃出去找她，二人重归和好，过起神仙眷侣的日子，然而时间渐长，他渐渐感觉身体出了问题，却隐瞒未说，直到一日眼睛忽然失明看不见，才知师父说的是对的，他那般爱她，如若自己最终因她而死，他难以想象她的伤心痛苦，不忍心看她自责，不忍心她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只得忍痛留书一封离开，他说自己厌倦这样的生活，这样不被祝福的感情，他说师父要将师妹许配给他，他回了谷。他们成亲时曾许誓说，同生共死。他宁愿她恨他，也不要她死。白翅鸟一族有不成文的规定，万年以来，不得离开云梦泽，若离了云梦泽便会退去鸟羽，枯萎而死，她曾经几次试图离开，却不得。离了他，白翅鸟寿面与山水同在，时间长了，她或许会忘掉他，他以为的便是最好的结局。回了谷中，他本以为自己会死，没曾想师父救了他，师父待他如亲父，师父死后，他留在谷中，守候师父的心血，也在远方守候她。
　　姜音默然，川上医痴情如此，然而白翅鸟女君不知，这难言的误会，让白翅鸟女君那般恨他，她想到那日，她问白翅鸟女君有什么要求。
　　“我今世只恨一个人。”那夜，她冷艳的脸上，似有泪珠闪过。
　　遥遥相望的两地，两个人，明明深爱，却不能相守，爱不过一时，恨却一世。姜音一时不能思考。
　　查三和姜音在谷中呆了几日，便告辞离开，查三听姜音讲了川上医与白翅鸟女君之间的恩怨后也沉默了许久。
　　两人回到云梦泽，白翅鸟女君看只有空空两人，一时自语道，原想着你们二人不似常人，能将他带来，却还是这般，说罢转身离开。姜音上前劝住，将从谷中带出的一封信交给白翅鸟女君。
　　女君微愣，似不敢相信，怯怯的问道，“他给我的？”得到姜音的肯定后，颤抖着手将信打开。
　　姜音看着她的泪不断从腮边滑下，打湿信纸。她那日出谷时，川上医将这封信交给他，他看着远处的山峦，叹了口气说，她竟然执着了这么多年，也罢。我就告诉她为什么。
　　信已看完，然而白翅鸟女君却还定在那处，他骗我，他真傻，他骗我，不...我才是傻瓜，竟恨他，恨了这么多年...被泪水打湿的信纸紧握在她的手上，她想起那时候夜里两人山顶上，她靠在他怀中，她娇俏着脸，对他说，你这辈子都要爱我，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爱我一个人。而且永远不许欺负我，更不能骗我，否则我就逃开，让你找不到我。
　　那晚天上群星璀璨，而他的眼里淬满星光，比之天上星还要亮，星星点点，那星光丛中是她的丽影，满是她的丽影。
　　他点点头，说，好。
　　然而最终，他骗了她，也是他逃开她。他在信中说，吾爱鹂儿，万事难全，心之所寄，从不曾忘怀，栖他山石，伴他山月，唯望汝安。
　　心之所寄，从不曾忘怀。原来他爱她，从不曾忘怀。
　　“他可好？”女君望向姜音，眼中满是希冀。
　　姜音想起回魂谷中的琴声，想起醉酒后的川上医那张似有泪痕的脸，想起他鬓边偶露的一丝银发，想起他说起白翅鸟女君深情的眼睛，想起他微笑的面容。
　　“他挺好。”
　　白翅鸟女君笑着，却止不住泪流，那就好，那就好。
　　她带姜音和查三来到英昙呆的地方，“既然你将他的心意带给我，我便帮你救治她。”说完双手合抱于胸，默念几句，只见已变成一只半人高的八翅白翅鸟，鸟儿上前来到英昙身边，鸟首凑近英昙的脸，蓝色眼睛中充盈出一滴蓝色眼珠，那眼珠流进英昙口中，一时英昙身上被一层蓝光包围，英昙的脸色似乎也慢慢转好。
　　白翅鸟女君从真身退回，姜音这才发现她那两只蓝色瞳孔，其中一色变成黑色，她不曾料到白翅鸟女君会真的舍弃神眼来救治师父。
　　“谢谢你。”姜音真诚的向白翅鸟女君致谢。
　　白翅鸟笑了笑，神眼是天赐，对她来说其实是束缚，束缚在这家族使命里，如今救人一命，或许未尝不好。
　　“夫人，或许，总有一天，你会和他团聚的。”
　　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有那么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