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4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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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2月7日，除夕。
接连出事，上海滩全面戒严。肃杀的气氛下，年味被压得不那么浓，却也依然顽强地从街两边挑起的大红灯笼里静悄悄地绽出来。
锦瑟一早跟着汪曼春一起出门，司机老田在门口等，车子早就热好，贴着地面低声咆哮。
“我就不坐车了。”锦瑟替汪曼春拉开车门，冲她笑笑，“这里去商场也没多少路，走走就到了。”
除了去找裁缝拿衣服，锦瑟还要去一趟照相馆，汪曼春心知肚明。她微微颔首，叮嘱道：“注意安全。”
“晚上我回来接你，我们再去找叔叔。”汪曼春又说。
锦瑟点点头。
这顿年夜饭的性质不是简单的家宴，汪芙蕖应当还会请一两位要紧的业务伙伴，她自己去的话不大合适，还是得借汪曼春的光。
老田载着汪曼春往新政府的方向开，锦瑟慢吞吞走在后面，抬头看着黑色的汽车一路消失在视线里，掩在袖里的手轻轻地攥了一下。
她心里还有一个打算，却没和汪曼春说。
这次的任务，汪曼春想要保全汪芙蕖，锦瑟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她打算向郭骑云祈求帮助。
和锦瑟猜的一样，碰头的时候，锦瑟提出汪曼春的要求，郭骑云首先提出反对。
“锦瑟，你这是在以权谋私。”
锦瑟没有反驳：“我觉得可以试试，组织上对于非顽固分子，允许宽大处理。”
“汪芙蕖勾结日本人，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郭骑云寸步不让。
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明台。不说别人，至少明家就受汪芙蕖影响，险些彻底覆灭。
“任务目标是让他失去作用，从而牵制汪伪政府的财政经济，并非一定要除去这个人。”
郭骑云冷了脸：“夜莺小姐，就算你现在级别上算我的长官，我也不能容忍你因为个人情感，玩这种文字游戏，影响大局。”
“明台，你也说说她。”郭骑云看向明台，他们这个行动组，明台是名义上的组长，如果他开口否决，锦瑟就必须服从，没有什么狡辩的余地。
锦瑟投向明台的目光很平静，在她的审视下，明台面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才开口：“曼春姐的意思是，她会说服汪芙蕖？”
“可信吗？”明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姐姐说如果她劝说失败，她会大义灭亲。”锦瑟说，“但是如果她没做到，我会动手。”
“姐姐的意思应该是希望汪芙蕖出国修养，远离政治漩涡。”锦瑟道。
“那也是你的叔叔。”郭骑云抢白。
锦瑟微笑：“如果师兄看过我的档案，应该知道，我是被姐姐捡回家的，我只看重她。”
“听她的吧。”明台一锤定音。
郭骑云成了被“少数服从多数”的那个。
他神色仍有不甘，但锦瑟很快便转头对他道：“师兄，按照惯例，枪里要留颗子弹给自己，但我希望你多匀一颗出来。”
明台闻言，皱眉睨着她。
锦瑟面上笑意渐深，逐字将他心底浮起的猜测踩实：“趁乱向我姐姐在的方向开一枪。”
“我姐姐也在场，只打汪芙蕖不合常理。”锦瑟又解释道。
明台突然觉得，他看不透锦瑟。前一秒还说着最看重汪曼春，后一秒便轻描淡写地与人谈着要送她一颗子弹。
她像笼罩着迷雾的深山，缥缈，美丽，又藏着危险。
郭骑云点头同意，看着锦瑟眼底一闪而过的光，明台觉得事情大概没有锦瑟说得那样简单。
但锦瑟一直都是个太有主见的人，她有自己的打算，不会向人说，至少不会向他说。
锦瑟走出照相馆，门上垂着的瓷质风铃在她身后清脆地响起。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锦瑟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天仍是阴的，太阳被挡在云后，倔强地洒一点微弱的光到地上。街上偶尔能看见张扬的日本膏药旗，在风里鼓出猎猎的声音，行人的脸上表情淡漠，看不出过年的欢欣。
锦瑟轻轻地搓了搓手，她心里还有些紧张。她难得有这样热血上头的时候，习惯了参照所有讯息谨慎规划，抓着一点虚无的可能性赌博不是她会做的事情。
但机会难得，锦瑟知道自己还是想试试。
傍晚，天暗得很早。汪曼春提前下了班，回到汪公馆的时候，街灯还是亮起来了。
才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人放起烟火。噼里啪啦的响声里，锦瑟哈着气，动作轻快地跑到门口，从开好的车门里钻进去。
铁灰的天幕上，缀着五颜六色的各式烟火，瞧着热闹得很。
锦瑟透着车窗看过去，眼里映着艳火灯光，隐在阴影下的脸也被照亮。汪曼春在一边看着，心里也暖融融的。
“姐姐，新年快乐。”锦瑟说着，却没回头。
她向后一抬手，扬声搅着气氛：“健康平安，吉祥如意，有没有红包。”
汪曼春笑出来，在她手心打了一下，嗔道：“年夜饭都没吃，就伸手要压岁钱，真不愧是小财迷。”
前排开车的老田，寡言的脸上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过年就该这样，有点人气。
霞飞路，老田把车停在云来餐厅雅致婉约的招牌之前，目送汪曼春与锦瑟下车，正准备返程。
锦瑟从口袋里摸出两枚亮闪闪的银元，放到老田面前的车台上，拱了拱手说：“新年快乐。”
老田受宠若惊，说了声“谢谢小小姐”，没等说句别的，锦瑟就拉着汪曼春推门进了餐厅。汪曼春轻轻握住她的手，打趣道：“这么大方？向我身边的人做人情。”
锦瑟反手紧紧握住她，面上带着笑：“都是自家人，过年讨个彩。”
她眼角余光望见大厅的角落里，郭骑云朝里坐着，手边摆着一顶礼帽。服务生拿着菜单，低头与他交谈。
明台还没来。
锦瑟低头看了眼表，想着明台应该在路上了。
郭骑云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锦瑟收回了自己的打量，挽着汪曼春的胳膊，穿过狭长的走廊。
汪芙蕖订的包间在中段，门边有一副色彩鲜艳的油画。油画下站了三个制服装扮的保镖，看见汪曼春后，都神色恭敬地要过来行礼。
汪曼春摆了摆手，拉开了包厢的门。
进门之前，锦瑟看了一眼四周，环境空旷，走廊那头有个拐角，通往餐厅的后门。
包间里除了汪芙蕖之外，还有两个衣着华贵的男人，锦瑟抬眼望过去，触及他们稀疏的头顶后很快偏开目光。他们的身边各自拥着一个妆容明艳的女人，身段窈窕，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
她们走进去的时候，汪芙蕖身边的那个女人正好抬起手，纤长的手指端着小巧的杯盏，指尖上了蔻丹，猩红点点，娇声劝着酒。
锦瑟的手指微微收紧，汪曼春冷哼一声，眼底射出冷冷的光。
汪芙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在汪曼春皮笑肉不笑的审视下，拂开怀里美人的手，义正言辞道：“不兴这一套。”
劝酒女慑于汪大处长的威势，不敢造次，自个儿将辛辣的酒尽数吞下，垂着头坐到一边。
包间里腻人的春意这才散去许多，只空气里依旧荡漾着甜香。汪曼春携锦瑟入座，很是嫌弃地挑了个离人稍远的位置，锦瑟又得寸进尺地挨得离她近些。
锦瑟嗅觉灵敏，汪曼春身上的味道对她来说要好闻得多。她把勃朗宁别在风衣内侧，入座之后没急着褪下外套，而是垂眸看着表面的指针。
汪芙蕖重新拾起之前的话头，大谈起当前国家的经济形势。汪曼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身姿挺拔地坐在一边，只抬起筷子给锦瑟夹了几块桂花鱼。
“曼春，你怎么看？”
似乎有意活跃气氛，汪芙蕖将话头往这边抛过来。
汪曼春眼也不抬，淡淡道：“情报工作做久了，经济上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汪芙蕖干笑一声：“大侄女，吃年夜饭，不要老绷着脸，多笑笑。”
汪曼春从善如流地牵起嘴角，扯出一个克制的笑容。锦瑟在一旁偷笑，她挺喜欢看汪曼春冷面对人。
春风和煦只对她就好了。
室内的气氛一时凝滞，“哐啷”一声，锦瑟指间的汤匙跌落在地上，打破了静谧的平衡。锦瑟脸色一变，咬着唇弯腰去捡。
汪芙蕖身边的男人不悦地看过来，目光里写满对锦瑟不知礼数的嘲讽。汪芙蕖笑呵呵地劝慰道：“丫头没事，再让服务员送一只过来就好，别费事脏了手。”
汪曼春低头去看锦瑟，只看见桌布之下，锦瑟的手伸进风衣里。
指针逐渐与定下的任务目标重合。
大厅里突然响起枪声，走廊上传来跑动声，汪芙蕖面色唰地变得惨白。
门突然被拉开，在场的人都仓皇站起身来，锦瑟的手握着枪柄，另一只手刚搭上凳面，就被汪曼春拉住，轻轻将她拽了起来。
郭骑云不知何时换了一套侍者打扮，面前还推着餐车。汪芙蕖松了口气，问道：“大厅里怎么了？”
郭骑云低声抱歉道：“好像有人吃多了酒，起了争执。”
“哦。”汪芙蕖了然地点点头。倒是他身边的一个男子诧异道：“云来餐厅也会有这样的粗野狂徒吗？”
郭骑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躬着身子替他们布菜。大人物们似乎觉得，从这样一个小小的服务生身上也问不出什么信息，好奇心便都偃旗息鼓了。
番茄海鲜浓汤，黑松露焗意粉，再是法式香煎牛排。勾人垂涎的香气里，郭骑云出其不意地从餐车里掏出一把枪，迅速解决了就要发出尖叫的三位女士。
暗沉的血在地上洇开，刚才还风情万种的尤物此刻都成了仍带着温度的尸体，锦瑟轻轻垂眸。随即干脆利落地抬手，在汪芙蕖诧异的目光里，和郭骑云一枪一个，打死了那两个男人。
郭骑云神色复杂地看了锦瑟一眼，接着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汪芙蕖，却在开枪的瞬间往旁边偏移了一点，有意避开心脏的位置。
千钧一发之时，保镖们听出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打开门，对上这惊魂的一幕，当即抽枪反击。
但在大厅制造骚乱的明台，没有选择跟着惊慌的食客从正门逃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跑到走廊上，正巧赶上对付护主的保镖们。
郭骑云还是开了枪，汪芙蕖来不及质问，肥胖的身躯就向后昏倒，汪曼春面色冷肃，抬手将他接住，安放在座椅上。
按照计划，明台他们即将撤退。汪曼春为他们拖延七分钟的逃跑时间，等他们从后门出去后，再通知76号的人过来收拾。
郭骑云闪身出去，加入明台的乱战，以二敌三。情势就要稳定，汪曼春抬腿往门口走，她懒得多废话，汪芙蕖虽然没伤在要害处，但如果不找医生，失血过多也很危险。
锦瑟突然一声“小心”，挡在她身前。汪曼春还没看清，就听见“噗”的一声，锦瑟崭新的风衣上出现一个小口，从里炸出一蓬血花。
汪曼春的脸色猛然一变，明台和郭骑云已经向后门跑去，三名保镖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意识到，大概刚才局势混乱，有子弹不小心往自己这边飞来。
她心里记挂着叔父，以为任务完成，一时失神。锦瑟却注意到了危险，替她挡了这一枪。
锦瑟绵软的身体倒在汪曼春怀里，汪曼春接住她，手都在抖。
这是汪曼春意料之外的事情，怀里小姑娘面色苍白，紧咬着牙，还冲她笑：“姐姐。”
汪曼春冷着脸，吼着急匆匆赶来的餐厅经理去联系医院。
锦瑟乖觉地倚着她，轻轻抽着冷气，汪曼春只觉得自己心要碎了。半个小时前还巧笑倩兮的小姑娘，这会儿奄奄一息地倒在她怀里。
“傻丫头，你……”
汪曼春斥责的话刚出口，就被锦瑟一字一句地缓慢打断：“姐姐没事就好……”
锦瑟倔强地迎着汪曼春的目光，忍着左胸传来的剧痛，她在赌。
如果没有昨天晚上的交谈，锦瑟恐怕还会选择默默守在汪曼春身边，将自己的心意深埋进幽谷。但是知道她最有力的竞争对手退出角逐后，锦瑟夜里辗转难眠，硬是想在制定好的计划中加上这一笔，将自己最后的秘密暴露，探探汪曼春的意向。
锦瑟是有心机的，她特意用了苦肉计，将自己逼上绝路，就是想利用汪曼春对她的不忍与怜惜。
太喜欢了，所以机关算尽。锦瑟在心底苦笑，她也觉得自己卑鄙。
但现在不是她妄自菲薄的时候，她已经破釜沉舟，只等汪曼春一个回应。
听到锦瑟的话，汪曼春下意识地就要嗔她任性胡闹，但对上锦瑟真挚热忱的眼神，她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过往锦瑟对她所有的袒护、关心、体贴与爱重通通自记忆深处涌起，有些难用孺慕依恋笼统解释的亲近言行，放在某个前提下突然就顺理成章了起来。
尤其是锦瑟此刻的眼神，汪曼春并不陌生。她自己也曾有过，少女时期，对着明楼的背影，羞赧却虔诚。
这是看心上人的眼神。
汪曼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曾经锦瑟谈起明楼的口吻那么憎恶，为什么先前谈起喜欢这个话题时她的神色那么微妙，又为什么昨夜她听说自己不喜欢明楼后那么欢喜。
难为她把一腔炽热的情意藏得密不透风，汪曼春叹了口气，她此时心乱如麻。
不由自主地，她避开了与锦瑟的对视。
意料之中的反应，锦瑟却仍然觉得失望。她眼底的光一寸一寸地暗下去，熟悉的温暖怀抱似乎也变得陌生起来，锦瑟只觉得自己如堕冰窟，浑身冷得厉害。
锦瑟原本就身体不大好，又因为失望而彻底卸了支撑的心气，竟直接在汪曼春的怀里晕了过去。
外头断断续续地传来鞭炮声。
正是家家户户团聚的时候，焚香祭祖、点一挂爆竹是吃年夜饭前的习俗，寓意祈愿团圆。
美满的时刻，汪曼春却不好受。最亲最爱的人都昏倒在她的身边，生死未卜，她在血泊中孑然站着，一时有些茫然。这一次，却再没有人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前，努力地给她依靠了。
不知如何面对锦瑟的焦虑，须臾被可能失去她的恐慌席卷覆盖，不久前还心心念念的汪芙蕖的安危也被搁到一边。
“丫头，姐姐不知道怎么办，你先醒过来。”
汪曼春轻轻摸着锦瑟的脸，像是在触碰着某件易碎的瓷器。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46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