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尽灯芯》庭中夏

17、烛油尽·指落无情

　　韩将愣怔地看着阴暗灯火中满身鲜血的他，面庞白皙染几滴鲜红血，身手利索绝情，眼神淡漠疏离。
　　这是两年后，他头一次意识到，身前这个人，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了。
　　他被痛苦和绝望砸了个劈头盖脸，再爬起来时，已经无所畏惧。
　　颜朔环顾四周，打破了死寂，“他的头呢？”
　　韩将挑眉，“从窗户飞出去了。”
　　颜朔以手遮额，向外望去，窗外漫天雨水，烟雾灰蒙，“也罢，从哪来回哪去吧。”
　　韩将走过去，一手拉住他，一手将窗户关上，眉眼舒缓，“你师傅和他有过节？”
　　颜朔想了想，道：“他曾经惹怒了师傅，临出谷前，师傅说若我在外面见到他，一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韩将把他拉到桌旁，解开自己的行李，取出绷带和药草，给他包扎伤口，“你师傅居然和老铁匠会有牵扯，”他英挺的眉一斜，眼神逼近，再次问道：“你师傅究竟是谁？”
　　颜朔任他摆弄自己胳膊，另一只手支着腮，装无辜模样，“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师傅说，若是我在外面功夫不如人，就不要报上她的名号，免得给她丢人。”
　　清洗完了伤口，韩将细心地铺上草药，用白色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轻拍几下，疼得颜朔嗷嗷叫唤。
　　他看着颜朔轻笑，“你师傅到挺有先见之明。”
　　“你们为什么要抓他？”颜朔转头看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
　　韩将拿屋中的毛巾沾了水，凑近颜朔，抬手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他因为偷盗被抓，在牢里关了两年结果又被他给逃了。此人太过狡猾，子狐灯整整追缉了三个月，都一直难觅踪迹。”
　　颜朔仰着头任韩将摆弄，“子狐灯的烛枯号称天底下最硬的铁笼和最难翻的高墙，几个月连着被两个犯人逃脱，就算楼拜能坐得住，那位烛枯筑匠穆陈一的老脸还能挂住？”
　　韩将弹弹颜朔嫩得出水的脸蛋瓜子，轻笑，“听说穆老和楼拜关系很是不错，也许他们两个暗地同流合污，偷工减料，把烛枯建成了豆腐渣？”
　　颜朔看着韩将，“韩大人，背后诽谤可非君子所为。”
　　韩将眼睛一眯，将染血毛巾朝后一丢，掷进脸盆中，“好，下次说他坏话的时候，我会记得当面说的。”
　　“……既然老铁匠难捉，你们后来是怎么抓到他的？”
　　“后来因为我出山了啊，”韩将笑笑，“略施小计，手到擒来。”
　　看到颜朔一脸鄙夷，韩将收了说笑的腔调，“老铁匠藏得严实，子狐灯来回搜了三遍都找不着他，所以只能设计把他引出来。我从子狐灯总司那里要来了当时他被捉住时身上带的宝贝，布下了谣言，设下了天罗地网，引他去偷。后来他果然如我所愿，我们发现了他，追了一路，耗尽了他的力气，便在这里把他抓住了。”
　　“我怎么感觉你这招好像在哪里用过？”颜朔瞅他一眼。
　　韩将看着颜朔阴沉的脸偷笑，“没办法，屡试不爽。”
　　颜朔挑眉，正色道：“那他当年是犯了什么被抓进来的？”
　　“张镜铁匠出身，力大无穷，善器具，挖洞刨墙的能手，盗过数次墓，发了几笔小财，最后偷到了步陵皇室的头上。”
　　“他进了皇宫偷东西？”
　　“不，他盗了先皇的陵墓。”
　　颜朔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来是落戡帝他祖坟被人刨了？难怪这么兴师动众去抓一个小贼。”
　　这样一来便说的通了，当年因为师傅的叮嘱，他去调查过铁匠张，得知此人曾盗了师傅用来掩人耳目的衣冠冢，偷了她陪葬用的琴谱和古琴，还塞进去一张自己的私人画像，奉赠一首俗烂的表达爱慕的打油诗。师傅给自己扫墓的时候看到那张横肉方脸和让人牙疼的情话，差点没气得把自己的衣冠冢给拆了。
　　韩将给颜朔包扎好了伤口，便蹲在地上翻看铁匠张，“这是你们御剑坊打造出来的武器吧？”他从他脖子的切口上拿下一根极细的银丝条，一摸，上面血迹斑斑。
　　颜朔眼神不好，眯着眼睛瞅了半天瞅不到，作罢，“没错，叫做‘指落’，意味‘抬指人头落’。是一根锻造的极薄的铁丝，藏在指缝中，用时将其扯出，能延展一米多长，锋利无比，堪比利刃，只可惜它扯长后便收不回去，只能用一次便罢。本来还不舍得，可为了师傅，也只能舍得了。”
　　韩将将指落扬起，映着烛光，丝条熠熠生辉，末了，他叹口气，“这打造“指落”的巧手能匠已经死在刑场上了吧。”
　　颜朔沉默着点点头。
　　韩将端详完尸体，随手翻查着，“对了，铁匠张的宝贝有一样你应该挺感兴趣，也不知他给塞什么地方了。”
　　颜朔又一副想打喷嚏的样子，“什么东西？”
　　韩将翻查的漫不经心，“栖栖九的琴谱。”
　　颜朔突然打一个喷嚏，揉揉鼻子。
　　韩将回头看他，只是笑，不说话。
　　颜朔瞪了他一眼，“你看什么？”
　　韩将的手还放在尸体上，眼睛却盯在颜朔身上，他似笑非笑的翘着眼梢，“身段不错，小蛮腰紧致有肉，我喜欢。”
　　颜朔翻个白眼，指着门外，“我要换衣服，出去。”
　　韩将笑笑，没动弹。
　　颜朔硬着声调，一字一顿，“出，去。”
　　“好，我出去，你快点穿上，别冻着了。”韩将无奈，松开了尸体，施施然溜达出去。
　　门一关，颜朔蹲到尸体面前，一层层扒开衣服，最后在里衣里找到一条粉色锦帕，里面包裹着两本破烂不堪的集子和玉石镂空的手镯。
　　他反手将锦帕和手镯塞回去，把衣服重新整理好，去屏风后面拿起衣衫裤子胡乱地套上，两本集子拿在手里，四周看看，最后还是塞进了自己的贴身里衣里面。
　　等了半天，韩将还没来，自己倒急出一身汗来。
　　韩将缓缓推开门，颜朔已经摆好了从容姿态，撑着脸打着哈欠看他。
　　韩将慢慢走近他。
　　走到跟前，两双笑得明镜般的眸子看得颜朔发毛，“怎么？”
　　他双手整整他的衣领，“衣衫穿反了，这件勋十二纹套披应该穿在外面，不过也无妨，好看便罢。”他的手顺着下来，抻了抻衣襟，笑笑。
　　颜朔暗自摸摸胸口处的两本册子，长吁一口气，罢了抬起头，发现韩将依然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他随即拉下脸，恶人先发难，“你之前说，在那间屋子里找到了茶楼说书人的手稿。”
　　“是找到了没错，里面内容跟茶楼折子戏内容也相符。”
　　“你没让沈陶去核对一下字迹吗？”
　　“傍晚交给了沈陶，晚饭后他便直接找去子狐灯总司了。你猜，是谁的字迹？”
　　每当看到韩将眼梢挑，嘴微翘的笑颜朔总觉得里面满是不怀好意，他虽看着不爽，可眼下守在他身边的也只有他。
　　颜朔侧侧头，问，“是谁？”
　　韩将的笑意愈深，“是你。”
　　颜朔咔嚓一声，听到了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
　　他想要说什么，嘴唇颤了半天，最终只是眼神深邃几许，半晌不说话。
　　“你先好好想想，想好措辞再跟我交代，不要说些什么你表面无辜，实际为了报仇暗中和八皇子勾结，重抖御剑坊旧案，打压十一皇子，狼狈为奸，滥杀无辜的烂借口，不过，”韩将仍然淡淡笑着，“你说你这般无辜纯洁模样，即使被你利用，也被利用地心甘情愿。”
　　颜朔睁着眼睛看着他，突然想起在他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他曾笑得张狂，包庇护短的很，替他拦下一切非议，回头也是对他说了几句类似的话。
　　说的是什么来，他有点记不起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他笑起来宛若风吹落花，带着一种勾人的妖冶，每次他这么笑得时候，声音都无比冰冷，“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但是韩将并不在乎，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到桌上，“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册线断了几根，书页零散的开着，颜朔拿起来，眉眼瞬间温柔了下去。
　　这是他写的……一字一句，一墨一迹。
　　在无数个绝望彻骨的寒夜里，一直到烛油尽，夜未阑，天微白。他凌乱着一床的纸墨，皱着眉肿着眼，看日光散尽，执笔落满纸的回忆流年。
　　纸泛黄如枯叶，墨迹脱。他手指轻轻抚摸着微皱处，。
　　敲门声响起，颜朔一颤，惊惧地看着韩将。
　　“柴沟还等在外面，我竟然把他忘了。”韩将笑得毫不愧疚，“我找他找来收尸，你先去屏风后躲躲，毕竟，他不知道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