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松溪

31、宫变

　　天空灰蒙蒙的，薄雾弥漫，天与地是融为一体的昏暗茫然。

　　雾气萦绕中的皇宫好像另外一个世界，晴日里的雄伟富丽消融不见，呈现在视野中的，仿若是一座巨大的古墓，沉郁森然。

　　整齐的步伐和兵甲相触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穿戎服绛衫的男子率兵迅速围住了禁宫。

　　“殿下，事不宜迟，快进宫！”

　　男人催促着，直到此时，周朓的脑子仍是懵懵的，闻言，他抬起脚，机械地往齐帝的寝宫赶。

　　他不知道，绛衫男人的怀中已经揣了一份立他为帝的诏书。

　　齐帝的寝殿，病情加重的齐帝仍然昏迷不醒。

　　周朓看着床上双目紧闭死气沉沉的男人，脑中纷乱如云，一时间，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殿中的博山炉中焚着幽幽的檀香，袅娜的烟雾在重重锦帐间散开，馨香缭绕。时间漫长得仿若静止，思绪飘摇如风中的蛛网，无所着落。

　　二皇子也听到了皇帝病重的消息，急急地赶到皇宫，却被绛衫男子挡在中书省殿门外。

　　已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刻，齐帝挣扎着醒来，吃力地睁开双目，气息奄奄，“太子在哪里？”

　　左右忙道：“尚在殿外。”

　　齐帝强打精神，“宣太子入殿，东宫甲仗随入。”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来，周朓浑身冰凉，茫然无措。

　　没有任何阻止措施，因为事先没有任何详细策划。除了绛衫男子范祥，他甚至摸不清手下亲信的真正态度。

　　诏太子入宫的诏令一发出，范祥就再也无法阻挡，只好放二皇子进宫。

　　二皇子快步走向齐帝的寝殿，当此之时，齐帝正在尽力劝勉周朓，周朓猝然受到打击，心灰意冷，神色蔫蔫。

　　二皇子走近病床，哭得泪人也似，齐帝看着他，心底泛起一丝叹息，“二郎，你若真想阿父，就好好做事，善待宗族兄弟，勿踏前朝老路。”

　　说罢，他慢慢扭过头去看周朓，目光微微一闪，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他们叔侄两人，二皇子抚尸痛哭，周朓不知所措。

　　殿外的范祥立即下令王府卫队把守皇宫各道宫门。

　　此时此刻，谁控制了皇宫，谁就抢得了先机和话语权，遗诏怎么写，还不是周朓一句话的事？更何况，遗诏早已写好。

　　可惜，周朓此人并不具备面临大事当机决断的能力，此刻的他，完全是蒙的。

　　没有争取，自然什么事也做不成。

　　千钧一发之际，二皇子身边的军主之一周渊得到宫中细作传来的消息，直奔皇宫。

　　宫门守卫持戟阻拦，周渊大吼：“有旨召我！”

　　然后一把推开卫兵，闯进寝宫。

　　进入宫殿，他发现二皇子还在殿中傻哭，连忙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拽起二皇子便直奔太极殿，并吩咐众人把发呆的周朓扶出去。

　　周渊站在大殿中，指挥若定，各项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在他的指挥下，二皇子顺利登基。

　　之后，便是齐帝的葬礼。

　　尸体入殓，新帝发下第一道旨意，任命三皇子为尚书令，周毅为尚书右仆射，周渊为卫将军，其他军主也各有封职。

　　接着，下令免除三种征调，对百姓以前所欠赋税一律免除，减少关卡税收等。

　　然后，对外发丧。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六皇子接到消息时，不但他皇爹崩了，他二兄也已经登上了皇位。

　　他有些发蒙，从栖玄寺回到了皇子宫。

　　宫中像下了一场大雪，触目所及，树上、屋檐上、灯笼上，都蒙上了一层白，他的心也仿佛被这白色覆盖，举目茫茫，无所适从。

　　悲伤吗？似乎并不是。

　　无动于衷吗？似乎也不是。

　　巨大的变故面前，人的感情像一棵生长缓慢的银杏树，直到过了好久，他心底才缓缓生出一股难言的滋味来。

　　那个人就这样走了。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时，他都没有想过多看他这个儿子一眼。

　　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愧疚，也从未想过弥补。

　　现在更是毫不负责任地直接把他变成了孤儿。

　　少年目中泛起一丝酸涩，他眨了眨眼，吩咐下人把室内所有颜色鲜艳的东西撤掉，然后换上孝服，进宫举丧。

　　云板声连叩不绝，哀声四起，他跪在众人间，叩首，起身，俯身，叩首，随众人哭泣。

　　新帝已经哭晕过去，被宦者慌忙扶到偏殿，他前面的三皇子悲声大作，眼泪鼻涕一起淌到地上。这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别人都是亲生的，只有他是随便从树上摘下来的。不然为什么他不能像二兄三兄那样产生那么浓烈的悲痛之情呢？

　　浓烈得隐隐散发出一股辣椒粉的味道。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无意间看到身后，发现七皇子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经空了，终归是年纪小，哭了两鼻子，便迫不及待地找他乳母去了。

　　南国的冬天潮湿阴冷，群臣入朝举哀，三日一临，而他们这些儿子，却要每日哭，早晚哭，时间长了，任再多的悲伤也撑不起这么些泪水，只剩下了干嚎。

　　更别说还要忍受寒冷、饥饿、不能沐浴等各项折磨，对人的精神和身体实在是巨大的考验，如此一个月下来，从荆州匆匆赶回来的五皇子都不认识六皇子了。

　　葬礼持续了四十多日，待帝棺终于葬进了皇陵，众人都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的六皇子就像从难民窟里爬出来的一般。

　　休整了几日，两兄弟这才有时间叙旧，两人各自述说了在任上发生的事，不胜感慨。

　　五皇子道:“蒙皇兄恩准，我可以明年开春再回荆州，明年你也有十五岁了吧，该加冠了，什么时候娶王妃呀，要不要我让母妃帮你留意一下？”

　　五皇子已经娶亲，六皇子闻言连忙摆手，“算了吧，父皇才刚刚办完丧事，我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因又说起京城的事请，五皇子皱眉，“阿朓怎么还是那副德性？”声音突然低了一些，“我听说皇兄有意让他去江州赴任。”

　　六皇子扬眉，旋即笑道:“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再说我们哪个不是这样呢？”

　　五皇子叹然一笑。

　　六皇子默然片刻，忽然道:“阿兄，说不定哪一日我又要去外任，在此之前我想上一份奏疏，陈述典签之制的弊害，阿兄有没有什么建议要告诉我？”

　　五皇子吃了一惊，“你要弹劾典签制度？”

　　六皇子点头，“不光这个，还有职务贪腐问题、国家赋税问题，都要提一提，这些都是我在江州亲身经历过的，事关国家民生、迫在眉睫的问题。”

　　五皇子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瞠目望着六皇子，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许久才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六弟，你好胆识啊，竟然敢戳这样的大瘤子，阿兄佩服你啊！”

　　六皇子:“……”

　　这到底是夸还是讽？

　　五皇子叹息，“阿兄不如你呀。”

　　六皇子:“阿兄竟然学会谦虚了，真是难得。谦虚的阿兄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五皇子:“……”

　　少年略略犹豫，终是道:“六弟呀，只怕你的谏言……会遭到很多人反对，不被采纳呀……”

　　六皇子神色微凛，随即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反对就反对，又不会掉一块肉，还能怎样？ 再说，万一被采纳了呢，哪怕只是其中一项，比如说废除典签什么的，也是意外之喜嘛！”

　　“……”五皇子，“阿兄佩服！”

　　六皇子把自己想法说给文徽音听，文徽音沉吟片刻，说道:“除了陈述弊病，最好再提出自己的解决意见，比如说赋税过重，是因为要保证国家收入。世族不交税这一条，眼下是没法改变的，这是本朝最大的痼疾。我记得以前就让殿下思考过这个问题，殿下想到解决之道了？”

　　六皇子低下头，嗫嚅一会儿，说道:“虽然没有想到……但是北朝在这方面就做得比我们好，何不借鉴一下他们的做法呢？”

　　文徽音露出微笑，“很好，那殿下就去写吧。”

　　六皇子道:“五兄说我的谏言很可能不被采纳。”

　　文徽音:“不试试如何得知？难道因为事情希望微小就都不去做了么？做事本来就是从未可知中寻找希望，等十拿九稳了再去做人人都会，何必非要殿下？”

　　六皇子眉目舒展开来，正是如此，唯有灯神姑姑最懂他的心，能给他最有力的支持。

　　其实文徽音和五皇子的看法一致，六皇子的谏言是不会被采纳的。但即使如此，她仍然愿意他去尝试一番。

　　比起对自己国家麻木不仁的皇子，这样心怀家国的皇子更让她赞赏和感佩。

　　在没有生命之忧的情况下，为什么不让他去试试呢？

　　小皇子终是要长大的。

　　就在六皇子认真准备自己奏折的时候，朝廷又下达了几份旨意。

　　先是封皇后、太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为王的旨意。

　　接着是封周朓为江州刺史的旨意。

　　随后，那个曾率兵包围禁宫的范祥被下到了狱中。

　　据说狱中的范祥曾向周朓求救，但周朓选择了充耳不闻。

　　但这些都和六皇子没什么关系了，冬去春来，六皇子把酝酿了一冬的折子呈上。

　　然后，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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