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傅宓

29、深入交谈

　　“给我一个你非得这么做的理由！”深青色的官服疾行在蕴满暗香的庭院里，无数金桂被她从枝头撞落，然后纷纷扬扬地散逸在秋季微凉的风里。
　　晋王缓缓地跟在她身后，任漫天金黄流雪一般扑进她的怀里，衣襟沾满了馥郁芬芳的桂香，她低头看着，纤长的手指拈起一瓣金黄。
　　叶祯站在廊下，蹙着双眉看她。
　　晋王信步上前，语气淡静柔和：“我的出身始终是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与其坐等别人的肆意攻击，不如自己开口，争取一个坦荡磊落的形象，同时也将威胁降到最低。”
　　“那你也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了吧？”叶祯闻言面色稍霁，但声音仍然沉冷，“虽说殿下现在是最好的人选，但不代表是唯一的，后宫仍有稚龄皇女，而陛下也寿山福海身体康健，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和甄选更合她心意的。她本来就不愿传位于你，而你现在更是给了她拖延和拒绝的理由。”
　　“你不是本来就不奢求她能心甘情愿地禅位于我吗？”晋王并不在意她失礼的语态，她随意地坐在玉阶上，海蓝色的衣摆辉映着她海蓝色的双眸，“忘了吗？我们的计划一开始就是‘由外及里，层层递进’啊！”
　　“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整个大祁国民都拥戴我为帝，那么就算陛下乾纲独断，也不得不顺应民意，传位于我，所以，就算她不喜欢我不看好我也没关系，只要我有功无过，百姓爱戴，那个位子，她早晚得给我。”晋王语气平淡地叙述着。
　　叶祯在她背后定定地望着她，眼底是难以抑制的惊涛骇浪，这种表情近日来经常出现在她的脸上，以至于青阳王看了很不高兴，觉得她修为倒退，不够稳重。然而她哪里知道，亲眼看着一个白纸一张的人对各类政事信手拈来，是何等震撼的冲击，晋王对朝政的通透和权谋人心的算计根本不在她之下，甚至假以时日，磨励了经验，超越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她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局势又会有怎样的转变呢？一定相当精彩吧，对于别人来说。
　　晋王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情绪，只是自顾自地盯着掌心澄黄如金的桂花花瓣。
　　叶祯低垂下眼睫说道：“殿下考虑的甚有道理，是祯急躁了。树大易招风，若真登上大位，才来应对这些流言，不仅捉襟见肘不说，还会累及殿下的清誉。殿下目光长远，叶祯实感佩服。”
　　一阵风吹了过来，晋王掌心的花瓣忽然一颤，她下意识地合拢手掌，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它的翩然离开，她怔怔地看着花瓣飘离的方向好一会，耳边似乎没听到叶祯的谦敬之辞。
　　叶祯也瞄到了从她掌心飞走的花瓣，沉静的气氛里顿时参杂了些莫名的感伤的诗意。忽然眼角瞥到晋王拍拍身旁的座位，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过去一块坐。
　　叶祯道一句“逾矩了”，掀衣坐在了晋王旁边。
　　还没坐稳，耳边便听她轻轻地呢喃了一句“何须多礼”，语气透露着无奈和怅然，叶祯眸光一黯，只得装作没听到，容色镇定地挨着她。
　　叶祯以为她把她叫过来，定是有“推心置腹”的话要对她说，可她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她有开口交谈的意向，黛色长眉不可察觉地一蹙，叶祯疑惑地偷偷瞥她。
　　匀净的日光里，她神情冲淡地坐着，淡金的辉光映照着她的侧脸，不染脂粉的格外素净，也因这素净，使得她清雅娟秀的眉目不似女子所有，紫金束发冠挽起鸦黑青丝，鬓发边缘清晰如刀裁剪，尔后是相连的面部轮廓，流畅而精美，像是某种美玉雕琢，但又比玉多了些许温润灵气。也正是这种气质，令她在雌雄莫辨的美貌之余，多出了些身为女子的从容浩然来。
　　“在看什么？”晋王忽然转过头来，明亮的海蓝色潮水一般跃进眼里。
　　叶祯一瞬间竟觉得那眼眸安静而灵透，有一种涤荡人心的魔力，满身的紧绷缓缓地松懈下来，她没有回避晋王的注视，而是撑着腮，语气略带促狭地说道：“在看殿下的美貌，殿下容姿绝俗，真不知哪家小姐有此幸运能相伴殿下左右。”
　　“……幸运吗？”晋王像是得了天大的夸赞，耳根都泛起了珊瑚色，海心般的眼眸波光流荡，璀璨迷离的艳色竟看的叶祯神情恍惚起来。
　　晋王也注意到了叶祯眸中的迷醉之色，她丹唇轻抿地转过头去，耳根红的更加艳丽。
　　叶祯顿时清醒过来，心头浮上了些许不好意思。
　　空气忽然变得微妙起来，虽然这种微妙令人感到的只是困窘和尴尬。
　　“殿下已逾成年，什么时候考虑一下纳夫的事呢？”叶祯清清嗓子，决定“关怀”一下上司的婚姻大事。
　　然而她没有看到，晋王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瞬间苍白的面容，耳根的红色消失的干干净净，呼吸也一寸寸地冰冻起来，她无意识地竖起双手遮住表情最丰富的鼻梁以下部分，尔后垂下双眸，言语生硬沉闷地说道：“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等以后有了合适的人选再说吧，不如，不如就说说你自己吧，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叶祯冷不防被她如此迅速地踢回问题，表情顿时一愣，不过她也没多想，而是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我喜欢的，应该是那种安静温顺不争不抢的吧，他不用三从四德，不用以我为尊，不用刻意改变自己，也不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他一定要呆在我的身边，在我，一转头就能看到触摸到的地方。”
　　“就像宋公子那样的？”
　　叶祯愣的时间更长，许久她低下头，声音闷闷地说道：“应该是吧。”
　　“那你爱他吗？”晋王接着问道。
　　叶祯闻言眉头微蹙，她有些搞不懂为何晋王对宋静言的事那么感兴趣，明明……她也没见过他啊。
　　心中有了些别扭的情绪，她便不乐意再回答这样的问题，可是晋王却似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执着，她一遍一遍地问，叶祯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地往旁边移过去一些，然后面露窘迫地闷声回道：“哪有那么多爱不爱的，夫妻二人能安安稳稳地相携一生就已经很好了……哎呀，这些东西等殿下成家以后自然会清楚！”
　　“没有爱，那你跟你的夫郎如何相处？”晋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孜孜不倦以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强大毅力，叶祯也懒得跟她探讨，因为每每触及这样的问题，那些封存在记忆里的残破画面便随着呼吸和血流走马观花地旋转在眼前，所以她只能放空大脑，语状敷衍地回答着她的问题，就比如这个相处之道，她就想到了父亲跟她说过的“相安无事论”，于是像背课文似的，她平铺直叙地回道：“如果我有幸长大成才，当认识到责任意识高过一切，如果我有幸可以自己选择夫郎，当知道要去保护爱惜他，每个人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从生命的角度来看，没有谁比谁更高贵，所以我要对我未来的夫郎和家庭负责，做一个好妻主。”
　　“这是谁跟你说的？”晋王眸光微深，像极了日光折射下的海底。
　　“我父亲。”叶祯微微一笑，目光幽邈而怀念，“跟你一样，我也有个好父亲，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我长大成才，就重病去世了。”
　　“令尊真是位开明豁达的人。”晋王由衷说道。
　　叶祯点点头，却没有要提及父亲的意思。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可以归之为一种吝啬，所有珍视的东西宝藏一般堆在心里，就是发霉腐烂了，也绝不让别人多看一眼。
　　晋王像是突然看懂了她的脸色，很识趣地没有再问。
　　她们就这样排成排安静地坐着。没有追忆过往，也没有讨论那些烦心的朝政，气氛像是晕染了金桂的香味，逐渐沉淀成甜蜜而静雅的气韵，阳光一步步从墙头踱过，细小的桂花在繁密的枝叶里簌簌绽放，叶祯在这般静谧气氛里，享受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舒适惬意，尽管未来是可以预知的腥风血雨，但正因如此，才更要细细品味此刻的安宁沉静，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此刻，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