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蒹一方》樱林院

3、倒霉

　　“大统领，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魔族男子脸上一片肮脏，干涸和流淌的血迹混合汗水、泪水和灰尘，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的一只胳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胸前黑筋暴起，以一种奇怪的频率抖动着，这是痛苦至极肢体无力挣扎的表现，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碎骨混合着血肉一团模糊，瘫软在断石前。石下就是魔族中人畏惧无比的魔沼。凡是犯下错误进入魔沼的魔界中人，就如同堕入地狱，不得死去，也不得解脱。拓沙听见下面的哀嚎，声音里仿佛积攒了无尽的怨气，诉说着他们的痛苦与悲凉，心里更加绝望。
　　一千八百年前的各族混战中，魔族损伤重大，好容易休养生息才恢复了种族的生命力，却也难再有强大的魔族中人出现。一个种族没有强大的存在，就容易受到欺负，就难以振兴，难以繁荣昌盛。
　　七年前，魔族占师发现距离魔界最近的境界——忘忧之境，有神族遗迹的微弱痕迹，后几番探查，几乎已经确定忘忧之境里面有强大的神之结界存在，这意味着里面很可能有已然飞升的神座留下的恩赐。
　　魔族立刻告知本族使者小心翼翼地试探其他各族，在得知魔族是第一个发现忘忧之境的秘密后，众魔纷纷激动了，就好像在自家花园里发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在商讨是公布发现结果还是自家偷偷探测伺机独吞恩赐的会议上，到底是“有了神的恩赐，至少可以让魔族在众族之中不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声音占了上风。
　　之后魔族少主派出几波人马探查忘忧之境，发现结界虽然有所松动，但大体上依旧牢固无比，要想进入其中并非易事。于是魔族中人纷纷出谋划策，想出各种方法打开神之遗迹，虽然几次尝试都不得结果，但是魔族众人并未放弃。拓沙就是这一次探查的带队队长，护送族人尝试新的开启方法，但却在回来的路上与人族的圣灵师起了冲突，并且还损伤了几位战将，灰溜溜地滚了回来。
　　古琦尔圣一只利爪拎起这个让他恨之至极的蠢货，从那双肿胀的双眼里看见了痛苦与乞求，哀弱的眼神里一个懦弱的废物正在瑟瑟发抖。想起魔族小心翼翼守了几年的秘密很可能曝光，想起魔族上下几年的欢喜与努力都可能白费，古琦尔圣的面目更加狠戾狰狞，无比地想要活剥了这个废物，他恨绝了这个废物：“你坏了我族的大事！老子都有可能死在王后面前！你他妈还有什么脸求饶！”
　　他蓦然愤起，大力抽射，将这个杀之都不得解恨的蠢货踢下魔沼。黑雾缭绕的沼气蹿进拓沙的身体里，听到凄厉哀绝的尖叫传来。他立刻转身，大踏步向魔族皇宫而去。
　　古琦尔圣掌管着魔界大军，包括皇宫的守卫与维护魔界的安稳，而发现神之遗迹后，魔族王后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探测的专员，故而派出的各支探测队队长也都是他亲自挑选。先前看拓沙剽悍，几次历练也都十分满意，谁知今日出了这样的乱子！
　　冲突如何发生的并不重要了，结果就是魔族的秘密可能难以保守！
　　他手底下的人出了错，那就是他的错，该如何和魔后、少主交代，唯有禀报事实，然后以死谢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古琦尔圣脑子里乱轰轰的，反复思索着该如何交代，无暇分神注意周身的环境，等他注意到一个不明物体从右后方极速向他扑来的时候，已然没有时间做出任何防御性质的反应！
　　轰——
　　巨大的身体仰面倒下。
　　古琦尔圣瞪大的双眸中最后一次倒映出魔界之空，然后迅速黯去。
　　这位魔族近千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大将，这位极得王室信任和倚重的大统领，没有死在保卫魔族的战场上，没有死在本族的斗争中，没有因保卫皇族而光荣殉职，甚至来不及禀报手下人的失职，就这样了无生机地倒在了通往皇宫的路上，留下一众尚未培养出的魔界子弟。
　　脑门上汩汩流淌的魔血，彰示着这利落而致命的一击。
　　小小的灰色身影在击杀了这个大个头后，略微停滞，复又朝着古琦尔圣来的方向疾速而去。

　　樱林缓缓醒来，听见了书籍翻页的声音，扭过头去，发现二长老坐在小榻上，捧着最新的《周游乐视》津津有味地看着，还时不时发出“桀桀”的怪笑。
　　她眨眨眼，当下起了坏心思，粗着嗓子模仿男人的声音：“沉雨，你在干嘛？”
　　“啊？啊，没什么。”优雅和蔼的老太太习惯性地把《周游乐视》往盘着的腿下面一塞，然后正襟危坐。一系列动作幅度微小速度极快，就像偷了鱼干灵巧闪身的老猫，显然是常干这种事情。
　　之后看见榻上已经苏醒的小丫头笑弯了眼睛，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她当即赏了一个大白眼出来：“臭丫头！有意思吗？婆婆就这点乐趣你还来捣乱。”
　　明明就是爱看这类轻松欢快的游记，却又常常为了长老的颜面端着架子故作严肃，真是有够别扭的。
　　看见老太太一脸不悦，樱林赶紧打岔：“婆婆，我饿了。”随后起身，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感觉到身体因躺得太久而颇感酸爽。
　　“哼哼，早过了饭点了！”老太太嘟嘴似是和不高兴，却依旧从存储空间里拿出了食盒，摆好小几，端出稀粥开始布菜，开启了絮絮叨叨模式：“老四有个弟子，叫宁君容用家族里传承的治愈术救好了你的伤。但是流血以及创伤到底对你身体有影响，所以这几天只能吃点简单易消化的。”
　　“嗯嗯，我知道，婆婆都是为了我好。”女孩绕过小几坐到蓝沉雨身边，睡醒后的声音还不甚清明，憨沙娇软，她双手附上老太太的胳膊晃了晃，用脑袋在她臂弯上蹭蹭蹭，像只睡眼惺忪的小猫，如此依恋着长辈。
　　蓝沉雨心下叹气，到底是她从小小的粉团子照顾到现在的姑娘，撇开她傲视古今的天赋不说，在感情上，不是亲儿更甚亲儿。当时听说她给宗主挡了伤，心简直都悬到了嗓子眼，后来听说宁家小子治好了她，一腔担忧才散去，复又都化成了愤懑。纵然情况危急，小姑娘才多大，就贸贸然扑上去，若秦厉宸受了伤，或许还比她恢复的快些。
　　现在她一撒娇，自己心软地连一句重话都不想说了，但面上还是强撑着：“坐好吃饭，像个什么样子。”
　　樱林何尝不知婆婆对她的担忧和疼爱，故意找机会腻歪，看婆婆口气缓和了很多就知道这招奏效了，也不再纠缠，乖乖地坐好吃饭。
　　在生活上，她可以说是蓝沉雨一手带大的，蓝沉雨出身名门世家，在礼仪举止方面对她多加要求，打小她就形成了良好的习惯。
　　这顿饭，樱林吃的十分窝心。她爱吃肉，几乎是无肉不欢，可现在身体需要修养，饮食需得清淡，婆婆带来的稀粥里加入了细小的菜叶肉粒，好歹不让她那么熬心。羹汤清香地不像话，带着一股淡淡的药材香，她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吃下去五脏六腑被一股奇异的温和包围着，舒服极了。
　　待到她吃完了饭搁下筷子，就要开始上课了。
　　蓝沉雨清清嗓子问她：“给我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嗯，也没想太多。”樱林回忆起来有些心虚，“本来我想的，我是三人中最弱的那个，应该以自保为主要目的，不拖累宗主他们才好。可是我看见魔族人背后伤人，不计后果就扑上去了。当时魔族的人数不明，万一大军在后，我又受伤了，宗主他们带着我，也许全都被拖累了。”
　　她顿了顿，又直了直脖子说道：“但是我不后悔。当时魔族偷袭宗主，倘若被他们得逞，宗主伤的肯定更重，三长老带着一个伤患一个弱鸡，也许会更难招架。更何况，他看到宗主受伤肯定比看到我受伤要心急，心一急说不定就乱了。而且我扑上去的时候，已经把伤害降到最低了。相比较而言，反正都是我弱鸡，受一点伤对整个团队实力的削弱并不大。说不定宗主和三长老看到我受伤，战斗力突然飙上去了呢。”
　　听到最后一句，蓝沉雨被樱林一噎，什么战斗力飚上去，这都是什么歪理。
　　樱林说完，偷偷瞄一眼婆婆，见她面色不虞，也不敢再撒娇了，小小地唤了一句：“婆婆……”
　　“知道宗主他们带你去做什么吗？”
　　“知道，考察忘忧之境。”
　　“哼，忘忧之境有什么好考察的。真正吸引咱们的，是存在在里面的神之遗迹。这事也挺奇怪的，魔族这些年都安分守己，不敢出界，今日突然出现在忘忧之境，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樱林心下讶然，神之遗迹啊！
　　神之遗迹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整个世界最顶端的是十大王座，掌管着世界的平衡，接下来是少数的君座，各类圣灵师、灵师，而灵士就是如同砂砾般的一抓一大把的存在。而是神之遗迹，实际上是造化神奇的天地形成的财富，往往有自然形成而强大的结界相伴。
　　这些，她只在泛黄的书籍上看过。墨谦华曾经告诉过她，他也只是听闻上一辈的口中听闻神之遗迹的种种，并未真实经历过。但是现在，她却不敢多问。
　　“婆婆，我只知道两千年前的青棱之战中魔族受损最大。那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啊？”
　　蓝沉雨看了看面前的小丫头，只见她一双紫宝石般眸子直直地瞅着她，仿佛是最干净透亮的宝石，又有着自己的坚硬，说道，“当时魔族的王、王后以及两位魔族王子都战死了，一位魔族公主在战争过程中受到殃及，最后也不治而亡。魔族王室就留下了一个小公主，名叫凯罗尔·达尼茜。四位辅界大臣只剩下卡里尔·诺奇一人，魔族曾经的最强一派——狴狆一族，几乎陨落殆尽，更不要提其他众多的魔族子弟。之后，魔族、人族、妖族签下了互不干涉协议，相约万年不再挑起事端引发战争，并构建了众联协会，各族任命有能之士驻守，协调各族纷争。卡里尔·诺奇目前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辅佐小公主上位以后，也没有搞什么复仇主义。魔族跟咱们短短的两三百年不同，他们生命周期长，一代人几乎要经历一千五百年的时光。这些年下来，达尼茜生下了现在的魔族少主，他们修生养息，倒是慢慢恢复过来了。”
　　“那，他们当时实力弱不想着复仇，保不齐以后呢。真安分的话，也不会跑到忘忧之境，更不会偷袭我们了啊。”
　　“这也是我们担心的地方，死灰会不会复燃，还未可知。”蓝沉雨也是心里没底，多年前的那一战，魔族王室以那样惨烈的场面收场，这些年的修养，会不会是因为仇恨的种子已经埋得太深了，在没有实力一击溃败他族之前，都静静地等待时机。
　　就在二人开启忧国忧民的情怀森森地阴谋论之际，轻微而真实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三长老墨谦华扇着扇子风骚无比地迈步而来，脸旁垂下的些许长发随风而动，嘴角永远含着一抹笑意极易让人卸下心防。外套的蓝色长褂因为剪裁极好，走起路来凌空摆动弧度悠扬。坐下后又仪态万千地倒了杯茶水饮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品茗集天地间钟灵毓秀之气而长成的少有的香茶。
　　其实只是最普通不过的茶水而已。
　　蓝沉雨与他搭档多年，看老友这讲足了排场的亮相就知道定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墨谦华饮下茶水，笑意连连，如果说饮茶之前的一抹笑意是他人前惯用的迷惑，那么衣袖轻晃之间，他已然露出了最真实的情感：“方才魔族派人送来了不少赔罪礼。说是魔族并非有意挑起事端，并且已经惩治了今日冒犯我等的魔族中人，同时愿意对外宣布——魔族与玄天宗同时发现了忘忧之境的神之遗迹。”
　　蓝沉雨皱眉道：“他魔族示弱我倒是不意外。只是为何要对外宣布魔族与玄天宗同时发现了忘忧之境的神之遗迹？虽说明面上我们和平共处，但也没有这样亲密的合作过。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刻意要让玄天宗引人猜忌？”
　　墨谦华微微一笑道：“宗主与他们沟通下来，决定最终由我宗来讲清事情的经过，并且宣布这一消息。”
　　“那就更奇怪了啊。”樱林举手发言，作好奇宝宝状，“他魔族既然早就知道神之遗迹，为什么早不宣布晚不宣布，偏偏要在这件事情之后宣布呢？”
　　“魔族发现神之遗迹已有七年，七年中他们不断地尝试打开方式，但终究都是徒劳。”墨谦华其实是很不屑的，口吻清淡，“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神之遗迹既然不限制得到传承的种族，那么就一定不会让一族得利，此乃平衡之道。”
　　他甚至怀疑当时的偷袭，也是魔族中人想要杀人灭口，继续独自探究。如今不敌，才手忙脚乱地做出这个决定，也好卖个乖。
　　“至于为什么在这个关头宣布么……”他见小丫头听得认真，心下爱怜，掏了个补充灵力的百晶果递去，小丫头立刻亮了眼睛欢快地啃起来，“我想一来是我玄天宗也已经发现神之遗迹，秘密不再是秘密，二来么，大概是想与玄天宗合作吧。”
　　“有些道理，他魔族想借众族之力一同打开神之遗迹分一杯羹，但也想尽可能的分得多。自降身份，堂堂魔族与人族中的一个宗派合作，哼！到时候开启神之遗迹，再死皮赖脸与我宗同行，发现宝物又起了贪念，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情呢！”蓝沉雨此人极其护短，樱林因他们而受伤，她对这个种族的厌恶又加深了一分。
　　墨谦华不再言语，他看向窗外的蓝天，苍穹不曾见底，一如世事变幻无常，唯有面对。
　　事实上，蓝沉雨实在是多虑了，如今倒霉的魔族不仅仅守不住自己几年的秘密，还莫名其妙地在自家地盘上损失了一员悍将，原因尚未查明，魔族王后与少主怒海滔天。现在的魔族依旧无力与他族抗争，他们能在神之遗迹中有所收获，已然是最大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