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初入谢府(一) ...
-
西缙正平年间,天下太平。
三十六年前,正逢前皇太后寿辰,分封在各地的诸侯应召进京。然有位诸侯王中途在京畿发生政变,控制了其他诸侯,与国舅里应外合,竟挟持了皇帝,将其困在京城中,而皇太后急怒攻心,再加上年逾古稀,竟一命呜呼。危急时刻,皇帝身边亲信冒死传口谕给西北边境领兵驻守的将军江英,命他即刻返京救驾。而此时京城中闹翻了天,大臣们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照样每天上朝,接连一个月竟没有发觉异常。而叛贼也正预谋夺取帝位,竟没有注意到西北大营中江英已经领了口谕赶过来。彼时他不过三十岁,正值壮年,带领着三十万大军从西北一路杀过来,三日之内便诛了国舅并乱党头目,解了京城之围。皇帝念他救驾有功,便将他调回京城,封为广阳侯,在城西赐了一座宅邸。
由于政变之时正逢春日,便误了这年的春闱。而皇帝在经过这次手足之变后,身心俱疲,半年后便驾崩了,传位给太子,怎知太子是个体弱多病的,先皇子嗣不多,在位十年竟也撒手人寰。当今圣上正平皇帝是先皇第四子,并非嫡出,但素来宽厚仁爱,政治清明,封为地方侯的时候将封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先皇临去前把他召了回来,传位于四皇子后,不日便驾鹤西行了。
西缙的制度是凡有国丧科举便停考三年,于是连着四年没有春闱考试,官员出现了断层,待三年一过朝廷便大肆招揽人才,而京城人士谢辉在就是在科举恢复第一年,春闱入选,被封为从四品登州知府,携一家老小赴登州上任。谢辉是个清官,治理登州政绩斐然,任期一满,正平皇帝念他人品端正,便升为正四品京兆尹,虽品级变化不大,但京兆尹乃是京官,天子脚下,是个肥差。
生活安逸,谢辉在京城时娶了一妻,到登州时又纳了一妾,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是正妻所出,名唤谢玉珣,从小顽皮,不喜读书,便没有考取功名,一直游手好闲,恰好那房妾室娘家的哥哥是个商贾,生意做大了,在京城都有产业,谢夫人便想着让谢玉珣过了些时日跟着做生意去,也好过整天在家闲着。因此相比之下,谢辉更喜欢次子谢玉瑧,只不过他是二房林夫人庶出,正妻李氏却不怎么喜欢他。谢玉瑧字梅初,年纪轻轻却沉稳内敛,做了正五品户部侍郎,正平皇帝也对他甚为满意,甚至想要将自己膝下唯一一个女儿贞宁公主赐婚于他,但却被谢玉瑧婉言拒绝了。
与谢玉珣一母同胞的还有个妹妹,闺名玉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而那表小姐是何人?原来谢辉正房李氏原是江南世族大家的女子,与她同辈的一位堂妹嫁到了河西,后来渐渐没落,这几年更是穷苦潦倒,以致她堂妹的夫婿因操劳过度而亡,家中已无亲戚,却留下一女名唤江簌绾,万般无奈下,这位堂妹只好让女儿上京投靠谢家。
念及过世的慈父,簌绾不禁又红了眼眶。这一路上吃的苦她觉得已不算什么,如今到了京城,若是谢家人待她好,便算是她的福分了,若是待她不好……也只好认命。
“表小姐,到了。”听到林管家提醒,簌绾忙偷偷用衣袖拭了拭泪,抬头见眼前是一座雕梁画栋的厅堂,屋角飞檐,正上方挂着匾额,是用行楷写的“采薇堂”,旁边小字自然是“正平廿二年梅初”。
她从抄手游廊绕了过去,一进门,便见正对着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表情严肃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一张国字脸,显得十分刚毅。江簌绾上次到谢府时年岁还小,府中诸人长什么样子已经记不得了,见他下首坐个妇人,端庄优雅,脸上依稀有自己母亲的轮廓,又微微红了眼眶,叫了一声:“二姨母”,心知那上首的男子定是谢辉了,又哑着嗓子叫他“二姨夫”。谢辉点了点头,而那谢夫人李氏亦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是绾儿吧,真是个俊俏的孩子,怎么我那妹夫……唉。”
一旁的秋霜也有些动容,侧过身去抬手擦了擦眼睛,一时间厅中只余谢夫人低低地啜泣。上首的谢辉轻轻咳了一声,问道:“这一路上可好?”簌绾连忙答了一句:“很好,多谢二姨夫挂怀。”
虽江簌绾家道中落,但她生来性子恬静,平日在家闲来无事,从邻家借来旧书,倒也看过不少,因此言谈举止颇有礼节,丝毫看不出家世如何,令谢辉暗自称赞。
谢夫人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忽然门口传来说话声,一转眼,便走进来一个锦衣青年,一双桃花眼乱溜,他后面跟着个少女,少女身边有个丫鬟。谢夫人露出了笑容,道一声:“珣儿,玉琀,来,这是表妹。”簌绾闻言,转头微微打量了他二人,见那少女生的出挑,桃眼杏腮,一身浅白色绣裙,十分淡雅,衬的皮肤愈加白皙,可见是个美人胚子,便是她身边那个丫鬟看起来也颇具灵气。
簌绾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二表哥,表姐。”
谢玉琀面色平静,上下微微打量着她,一旁的青年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错了错了,你二表哥还在章州呢,须得三日后才回来。”听了这话谢玉琀也抿着嘴微微笑了起来,谢夫人也面上带笑,嗔了谢玉珣一眼,对簌绾说:“这油嘴滑舌的便是老大,平日里叫我宠惯了,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江簌绾这才知道自己叫错人了,窘得差点咬着舌头,红着脸说了句“不会”,才低声叫了句“大表哥……”
又说了会儿话,谢辉想着簌绾舟车劳顿,便让林管家带着去休息了。堂中众人这时才散了去。
从采薇堂出来,穿过二门进入内院,一路上亭台楼阁甚是美观精致。林管家忙着给簌绾二人介绍,走着走着便到了一处院子门口,林管家道:“这是老爷和太太住的正院。”又指着引向南边的一条小道,“这条路是去听香阁的。”秋霜嘴快,便问了句:“这听香阁是什么?藏书楼吗?”林管家摇摇头,“听香阁是林夫人的住所。”原来是谢辉那一房妾室林夫人的居所,说起来这林管家其实是林夫人的远方亲戚,当初一起到了谢家。
“老爷倒是常来,只是大夫人……平日里二公子也时常过来,不过这两日二公子去了章州,这听香阁倒显得冷清了。”这林夫人想来是明白谢夫人李氏对她不甚喜爱,索性抱病在听香阁待着,不怎么出门,连家中有人来也不出去露个面。簌绾点点头,“明日早上我便去请安吧。”
林管家微讶,心道表小姐竟然是比三小姐要懂得礼数,不由得暗自赞叹了一句。
又穿过一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个池子。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初夏,只有几朵粉嫩的蓓蕾,荷叶倒是开的旺盛。
秋霜惊讶,直呼:“好漂亮的池子!”簌绾亦露出了笑容,“果然十分有情趣。”
林管家笑道:“夏日里站在楼上望这池子,景色可是上好的,表小姐可要去看一看?”簌绾顺着林管家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池子南面,繁花掩映中,有一座楼阁拔地而起,遥遥望去,那悬挂的牌匾上似乎写着“碧霄馆”,挂了无数彩灯,雕梁画栋,熠熠生辉。河西是小地方,簌绾也只是数年前上京的时候见过这样精致的建筑,一别经年,谢府似乎比当年更加美观。
她心中欣喜,本欲绕道去碧霄馆看看,但想着天色渐暗,自己初来乍到,实在不好让林管家一把年纪还要陪着她闲逛,遂按下心思,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便说:“看天色似乎不早了,还是先走吧。”林管家看她颜色中有些跃跃欲试,但最后却没有绕道过去,想了想,便明白了她何以这样做。暗暗赞了声好,不想这位表小姐虽然从小地方出来,但说话做事进退有度,又懂得礼节,实为难得,不禁打心眼里喜欢她,便笑着说:“老奴这就带表小姐去。”引着她向早先收拾好的院子走去。
谢府西北角,有个不大的院子,名为郁锦,大约半个月前,谢家下人得了令,说是有位表小姐要常住,这才把郁锦园收拾了一遍。虽说院子不大,但只簌绾一个人住,倒也算的上绰绰有余。
东厢房外种着一片桂花,香气氤氲在微热的空气中,扑面而来。林管家细细嘱咐了几句,又道就要开饭了,请表小姐先略略歇息片刻。簌绾明白他的意思,谢府这么大,一路走来却费了不少时辰,想来这郁锦园应当算是比较偏僻的住所了,头次用膳,还是不要晚的好,便打定主意早早过去。
她住在东厢,秋霜提着包袱跟着,推门进去,正中间摆着一只早早备好的三足青花海水纹香炉,里面燃着岭西苏合香。侧面有扇屏风,绘着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帷幕帘帐重重,房门正对着床榻,靠在北边的墙边。西边窗下也安放着一张软榻,边上酸枝木的几案上摆着一只莲枝双耳瓶,瓶中插着一朵碧绿的荷叶,瞧着十分喜人。南边隔出一个略小的空间当做书房,摆了一张木桌,后面放着一张圈椅和高大的书架,桌上有笔架子,还有个砚台,只是没有墨水和毛笔。屏风后面自然是浴间,紫檀木的大浴盆中还没有水,一旁的木架上许多格子,放着一些瓶瓶罐罐,想来是大户人家用来沐浴的澡豆香料一类。房中只有一个老婆子,林管家走前说这两日便要拨些人来伺候。不过好在簌绾从自家带来了贴身的丫鬟秋霜,虽只一个人,倒也习惯。
才将郁锦园堪堪逛了一遍,便有人来传话,说是要开饭了,簌绾这才想起来,忙整理了衣服要去饭厅。秋霜一脸可怜样望着她,“姑娘不带我去吗?”簌绾犹豫片刻,不知道此间规矩,心中当然是想带着她,毕竟人生地不熟。但若是谢府没这习惯,她也总不能让秋霜再回来,一时间踌躇不定。
到底那传话的小丫头也是个灵巧的,此时便插了句话,“无妨,三小姐日日都带着玉扣姐姐去用饭,偶尔大少爷……”突然止住了话,吐了吐舌头。秋霜这下安心了,便随着簌绾一同去饭厅。那小丫头与秋霜投缘,一路上唧唧喳喳聊个不停,聊天中,簌绾得知她是个府上打杂的丫鬟,名叫夏荷。
说着话,又到了先前来过的采薇堂。原来这饭厅便是那采薇堂西侧的偏厅,谢家人口多,往日林夫人偶尔也会出来用膳,因此这饭厅并不算小。
夏荷自是不能进去,簌绾便带了秋霜,正欲进厅,忽看见对面来了三人,便是她那位表姐谢玉琀和方才见过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仿佛是叫玉扣,并另一个丫鬟,不曾见过。当下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表姐”,谢玉琀却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径自走了进去。在厅中略坐了半晌,谢玉珣才姗姗来迟,林夫人依然没有到,谢辉便说可以上菜了。
一道道菜布上来,林管家又端上一盘水煮肉片,红油中躺着几片牛肉,看上去辣辣的,令人食指大动。“河西和这里风土人情皆不尽相同,这是我吩咐厨娘特意做的,尝尝味道可正宗?”谢辉指着那盘水煮肉片对簌绾说。
簌绾夹了一口,便是家乡的味道,不禁感到心中一片温暖,真心真意的向谢辉道了谢。林管家才笑着说:“表小姐慢慢享用。”谢辉却一挥手,“叫什么表小姐,这么啰嗦。今后就跟在玉琀后面,叫四小姐吧。”这一席话说出来,却叫众人都愣了愣。谢夫人欲言又止,谢玉琀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看簌绾,又看了看谢辉,她身后的丫鬟玉扣眉目间有些不屑。谢玉珣也停下筷子,一边嚼着东西一边暗自思索。
然而谢辉却不管他们的反应,径自低头吃饭。窗棂外,天色渐暗,谢府大门口也点上了数盏纱灯,华灯初上,正是万家灯火的好时节。
晚间用了膳,簌绾带着秋霜一路往郁锦园走,路过后院那池子时,遥遥望去水面上竟似有一道长堤,中间建起了一座亭子,初夏的风吹起悬挂的纱灯,将陆上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煞是好看。但毕竟天色晚了,簌绾担心认不清回去的路,便只好作罢,直接回了郁锦园。
才一进屋,就闻见了燃了一下午的苏合香,秋霜笑着说,“这香可当真好闻,原来大户人家竟有这么巧的心思。”簌绾也道:“河西终归是小地方,这一上京来真是开了眼界。”又微微皱眉,“姨父姨母倒是好的,只表姐似乎不大喜欢我……”
正说着,便瞧见一个老婆子带着诸多小姑娘进了院子,那婆子面上带笑,一看便是个和蔼好相与的。簌绾忙请人进了来,那婆子也只张望了片刻,笑着道:“夫人遣我来四小姐处,拨几个平日里机灵的丫头给四小姐使唤。”
簌绾忙道了谢,打眼一看,便瞧见了那名叫夏荷的小丫头,夏荷冲着她眨了眨眼,这功夫秋霜也看见她了,连连拽簌绾的袖子,簌绾知她二人投缘,遂开口挑了夏荷。不禁又担忧起来,“如今一个秋霜,再加上一个夏荷,两个贴身丫鬟,是不是有些多了?”
谁知那婆子暗暗撇嘴,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这才不算多,这还算少呢!三小姐那边光是贴身大丫鬟就四个,玉扣、玉翘、玉姗、玉桐,玉姗和玉桐年纪小还好说,尤其是玉扣和玉翘,仗着自己从小跟着三小姐,连名字都是三小姐取的,带着三小姐名字中的一个字,嚣张得不行!连我们这些老婆子都得看她们小丫头的脸色,那轻狂样我瞧着就不喜欢。”
簌绾哭笑不得,觉得这样听着不太好,却也插不上话打断,“不过是三小姐过些年就要嫁人了,夫人怕到夫家被人欺负才塞了那么多人伺候着长脸,其实三小姐哪会被人欺负,她不……”却忽然住了嘴,簌绾纳罕,暗道这老婆子怎地跟夏荷一个毛病,都是话说到一半才发觉不该说。便笑了笑,不好说什么,只放下心来,又挑了个看着稳重的,打发其他人去了院子里做粗使,谢过了那婆子,才将郁锦园落了锁。
秋霜自和夏荷在一处有说有笑,那另一个丫鬟却静静地站着不说话,看着比秋霜二人年纪稍长些,也许是个沉稳性子。簌绾靠在软榻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可许过人家没有?”那丫鬟开口:“回四小姐的话,奴婢小兰,今年二十,还未曾许过什么人家。”簌绾愕然,年纪这样大了不知怎的竟然还未定亲,只是这是人家私事,自己也不好问,只不禁皱了皱眉,看上去挺齐整的丫鬟,怎地叫了这样一个名字。
又想起了在河西的邻家养了一头牛便取名小兰,看着眼前这人不自觉的想起来那牛,便轻轻笑出了声,若是以后这么叫她,自己实在控制不住笑话,又想着方才那婆子说三小姐身边的四个贴身丫鬟都是三小姐取的名字,便揣度着自己应该也可以给她改个名字吧。
抬眼看去,正巧看见窗外天空中,一片云彩渐渐移了过来,遮住了半边新月,心念一动,便说:“不如就叫飞云吧。”那丫鬟愣了愣,便福身,“谢四小姐赐名。”
谢府的衾被很软和轻薄,秋霜把窗户支了起来,灭了桌上的烛台,便和新来的夏荷飞云去了西厢休息了。窗外蝉声愈发响亮,透着初夏的几分燥热,回荡在无尽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