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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伦敦西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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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伦敦西区剧场里的一个演员。
但是全伦敦西区有四十多个剧场,每个剧场里又有绝对不止四百多个的演员。
分母太大,分子为一,我的处境一直就是这样,尴尬透顶。
不过想一想,我原先不过是一个贫苦出身的报童而已。
在剧院门口吆喝一天却赚不到几英镑,声嘶力竭地呐喊,才锻炼出我现在的好嗓门。
身边和我一起啃着面包,三餐都吃不饱的人里,有很多却毕业于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哩。
这么一想真是平衡多了。
在一个雨夜,我踩着劣质的长靴淌着水向我的公寓走去。
哗啦啦的雨打在我的头顶,让我提前体会到了秃顶的危机。
看来回去要多翻翻报纸,提前预定好我未来要找哪个植发医生。
毕竟那很贵,我得在这些年多关注着医生口碑。
长椅上有个怪人歪躺在这瓢泼大雨里。
我远离又走近。
看着大家都喊着同一个女王的份上。就算他是流浪汉,我也不能放任他就这样死在这砸死人的雨里。
一个999的电话费,勉勉强强,我还负担得起。
醒醒,伙计,我拍着他的大胡子。
fuck,疼得我不住甩手吐气。
远看不过蓬草一般的胡须,手触之下却仿若一巴掌拍上了根根银针。
在这并不情愿地自认倒霉里。
我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眼前的人只是装睡可该怎么办,那我死活都没法把他叫醒。
怎么办?
当然是用最狠的力气,揍他身上不会留下痕迹的地方。
但愿这周围的警察不会巡逻到这里,手握电棍的大胖子们,习惯性地总是找我这种混血的晦气。
不过这可是伦敦西最著名的贫民区,在这样的大雨里还要他们那么敬业的几率,大概比得上女王去看我的戏。
可能是承受不住我的打击,大胡子的眼睛终于迷离地张开。
近距离之下,我突然看清了他眼睛的颜色。
绿中带灰,好看地让我失去一切赞美的言语。
上帝作证,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沉淀着灰烬却依旧澄澈的眼睛。
救他!必须救!
我扛着他的一步一踉跄地走回我狭窄的公寓。
他的个子很高,哪怕头低垂着四处摇摆,也不时会磕碰到老旧的公寓楼梯。
发霉的外墙还蹭了我两一身的灰渍。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奇奇怪怪的感觉。
被雨水打湿又沾满污泥的衬衫和牛仔裤,还有一双仿佛陷进了沼泽湿地的大尺码皮鞋。
明明是最普通的东西,同样的搭配我也能凑出来一身,真没什么稀奇。
但就是感觉……
感觉哪里有什么逃出了掌心。
把他扔到我那脏兮兮的地板,听着咚的一声响起,我愈发怀疑了自己的决定。
但是没办法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先用毛巾擦洗了他露在外面的一部分身体,然后又拿汤匙喂进去一杯蜂蜜水。
他这才悠悠转醒。
而我在心疼我的毛巾。
他侧着头,声音就好像来自地狱的幽灵,我抖了抖手臂,把那上面的鸡皮疙瘩摔下去。
“你……是……谁?”他说。
此刻我的内心忍不住想给我的名字前面加上一长串的定语,比如救了你的,好心的,天使一般的,善良可爱的。
但是我的嘴可能想要脱离集体,我听到我自己僵硬着声音机械一般地回答道:“杰克·许。”
有多久没有跟别人介绍我自己的机会了呢?
好像自从我年迈的祖母随着死神离去,就再也没有人会热心地要求我,主动地去跟旁人介绍我拿微不足道的姓名。
反正我生活的轨迹就那么单一。
门口便利店的服务生,剧院的老板,出门左转的巴士司机。
谁有兴趣知道我到底是tom还是jerry,是lee还是hsu。
反正是个人类就行。
窗户外的大雨还在哗啦啦地打着我的屋顶。
阁楼吗,谁都不能要求它的质量有多坚硬。
我只祈求别在今天漏雨。
那只能让我的面子也一并被戳成筛子。
我反问他是谁。
他苦着脸,摇摇头,垮着肩膀,跟我说了一句忘记。
我微笑。
内心想的是,鬼才相信。
不过看着他随后从裤兜里费力地掏出的几块钱零碎的便士。
我还是选择放过他这一次。
毕竟谁还没个穷困潦倒,希望世界上瞎子遍地,谁都不要认识自己的时候呢。
这可以理解。
然后他那蓬松的大脑袋贴近我的肩膀,唠唠叨叨,大段大段话语充满了酒醉后的颠倒逻辑。
而能让我强忍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反反复复,继续听下去的原因。
除了他此时满脸的孩子气,就是那双泛着星光的眼睛。
明明在最卑微的时候遇到我,明明只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
为什么那么的有生气?
有一种我所缺乏的,切实地生活着的朝气。
哪怕他在说着的是生活给他的不公平,我反而觉得他说的才是生活的意义。
他说他四十来岁,却一事无成,没有孩子,现在的女朋友又刚刚跟他大吵了一架,摔门离去。
我收回朝气的评语,他的年龄对我的神经是个巨大打击。
我用汤匙抵住嘴唇,转而问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伦敦西区?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低沉着声音,脸上一下潇洒了幼稚的神气。
因为我就是个在这里蹉跎了大半生的loser,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
我犹豫着点点头,假装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
他还说了很多,就好像酒精的效果真的能比得上催眠。
除了他儿时是否有过捣蛋之后反而被揍的经历,我想我已经大致了解了他目前人生中的所有无力。
他原本是美国国籍,所以虽然是纯正学院派却在面试角色时候总是碰壁。
他曾一度想要去到百老汇,却始终不能甘心,放弃在这古老西区证明自己能力的几率。
他的女友只看重他微薄的薪金,他们既没有共同的话题,也聊不到喜欢的事情,同床异梦,思想背离。
他喜欢用莎翁的台词聊天,却总被朋友吐槽说话古板至极。
他不习惯用手机,只喜欢信件写到纸上的厚实感觉,却因此丢了很多的信息,也被人以为不够在意那些友谊。
他不会解释,也不想说明。
所以只在这个雨夜里,靠着长椅,喝下了一整瓶的威士忌。
这么一想,我还真的对自己的经历感到庆幸。
至少我没有花费几万英镑上了RADA,却仍得不到任何公正的待遇。
我虽然也没有成绩。
但是我的脸依旧新鲜,我的笑颜依旧清甜,我的皮肤依旧闪耀着少年人的光泽。
我的青春,至少还有十年。
就这样糊涂的交流,我们拥抱着彼此睡去。
是不是有一个吻,我恍惚地记不清。
第二天在普照的阳光中醒来,好像昨天的事情是一场梦境。
但是随即令人作呕的酒臭味就熏入了我的鼻腔,我将寝室用具焕然一新的同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收留了一个街头的醉汉,还和他痛痛快快地聊了一气。
疯了,你真是疯了。
拍拍脸颊,洗漱上工。
在剧院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替补的角落。
人来人往的剧院门口开始乱哄哄,我从瞌睡中惊醒,烦躁地想着怎么保安还不上前去。
打扰了睡梦中我和流浪汉的再一次交心。
梦里,我已经决意要像他一样,跟陌生人吐露我的伤心。
算了,既然现实将梦境拦腰斩断。
那我今天晚上可以继续去长椅上碰碰运气。
如果真能遇到昨天的那个男子,我会选择告诉他,我的一切故事。
虽然可能短暂,也可能没有那么厚重的底蕴。
抬起头,我发现面前一对中年男女挽手前进,他们男的英俊高贵,女的冷艳丰满。
我们剧院的老板就好像小酒馆陪酒的服务生,弯着腰躬身随行。
身边的窃窃私语传到我的耳朵里。
这是个事业有成的皇家明星,莎士比亚剧团的副团长,四十来岁就已经接受女王的授勋。
他和女友是一对璧人,相识于黄金海岸,相知于纽约街头,并相恋至今。
看着他那双灰绿的眼睛,我知道他没有欺骗的用意。
只是每个的心中,都住着一个自己,与外人看见的,分明不一。
只是啊,拿起手里的拖布。
我又回到了我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