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洛神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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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漫漫万里黄沙，南国灼灼四月桃花。
我坐在石凳上，疲惫地用手摩拭着玉箫。将吹孔放至唇边，却又放了下来。茫然环顾四周，很难将眼前重叠花影和故乡绵延的黄沙联系起来，人却是疲惫不堪的，连连打着哈欠。想来，已有数月不曾安睡。
数月前流间染曾问我“玉汝，此番南下，若寻不得《笙凉》，亦不能归至本家，汝当真不悔？”
我笑了：“不过是尽己力一搏，救治家主。”
他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了我不去，从袖内取出一支琴箫：“这是家主所赐，说是雕骨分家贡品，上古妖物。既然你执意要走，便拿着它。往后看到它，就像看到了我。”
雕骨分家的琴箫由枯骨制成，枯骨有魂，魂使情生，以血祭天，人死而复生。然而复生之举毕竟逆天，故需极其谨慎。
接过琴箫道了谢，我骑上马，不忍再回头。我大概害怕吧，害怕再多看流间染一眼，便又多了一分犹豫。
家主被施了奇蛊，命不久矣。我虽不被家主重视，只能被当作刀刃一般使用。纵然，忠，我族之本分。
念及家主苍白无一丝血色的面色，我忽然精神起来，强撑着起身，却被一素衣男子拦下：“在下暮舣祁，洛神村巫祝，想和公子谈谈。”
抬眸，见他面若桃瓣，发似泼墨，天成一段风流。可惜的是，分明是一对赤色湮灭凡尘的眸，却无一点光，黯淡无神。否则绝代风华，当胜东君。
他见我打量着他，也不躲闪我的目光，大方的坐在了我的旁边，道：“公子到洛神村有所求，我恰巧也有事求于公子。”他说自己前几日测得近日有掌起死回生术者，手执玉箫来此，是他要找的人。
“你知我所求什么，又怎知我是你所找之人？”我狐疑，虚报姓名：“在下寒缜，无业游民一枚。”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身为巫术之主，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么？寒公子寻找的古籍，千年前的洛神村倒是有记载。”他似是不经意道，又邀我去他家。
薄日的暖穿过茂林修竹，从碧纱窗潜入屋内，在乌木桌案上一寸寸移动，最后大片打在填云龙金漆的精致茶皿上，折射出奇异诡谲的光泽。
南国一个偏僻的村庄中小小的巫祝家中，家具件件奢华讲究，颇有大户人家的味道，令人困惑。
或许是这种困惑毫不掩饰的写在我的脸上，暮舣祁解释道，洛神村世代经营少游茶庄，所产茶叶均秘贡皇朝，茶庄庄主正是村中巫祝。说这些的时候，他熟练地扇着茶水，又吩咐下人插了花，将六安茶并茶玩等物奉于我。
碾得极为精细的茶叶，洁净无暇的茶具，错落有致的插花，是款待贵宾时候才有的茶之道。他开门见山：“我想请您复活泠娅，多少代价我都愿意付出。《笙凉》的残片应当在洛神村，以茶庄的财力物力，定然寻找的到。”
随暮舣祁来的时候，我大底揣测到了他的目的。却没有想到，他想让我复活的是一只妖，一只叫做泠娅的猫妖。
“妖的命格，人力岂能擅自篡改。纵然你我愿意，也只怕死而复生者，遭受天罚。”犹豫了片刻，我如实道出实情。
他勾唇笑了笑：“若是我愿意替它受天罚呢？妖物渡劫时，不是常寻找替代之物么？”
“这……”我并未料到他会如此牺牲：“虽然道理上可行，可从未有人试过。恕我冒昧，这妖与你究竟是何关系，一定复活它不可吗？”
他沉默了下来。
我自知问到了不该问的，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只说：“复活它，我最少需要三个月。”
“甚好，”暮舣祁的面色恢复了常态：“我不想让他人知道这件事。这段时日，公子便在少游茶坊暂做学徒如何？”
“听从坊主的安排。”
“哎哎哎，听说了么？坊主居然雇了个外村人！咱们茶坊雇外村人，这可是头一回！”
“中原人？呵，他们有几个懂江南茶道的？”
几个人喝着酒高声谈论着，声音煊赫，似乎不在意被旁人听到。那个最先扯起话题的人站了起来，一只脚架在椅凳上，叉着腰横睨着眼，极有把握地连连摆手：“不是什么中原人，那个人应该是从大漠来的，风尘满袖，神情倦怠。昨天我可看见，坊主亲自将他请入了上房，好生款待。”
“坊主那个脾气，最和善的。或是见他可怜，接济一番罢了。我倒是关心，那个人是否懂茶道。”有人揪住了问题不放。
此时的我站在暮舣祁的茶坊前，抬头看，不过一间不大的木屋，木屋的门楣上墨意淋漓，上书“少游坊”。坊内的云云流言听得一清二楚。陪同而来的执事流岚不禁皱了皱眉，尴尬道：“这些人素来鲁莽，不懂规矩的。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我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随她到了后坊。后坊是一间明净宽敞的屋子，窗子四周围上垂地的鸾烟纱，缀以明黄色的流苏。靠窗的檀木桌案上，摆着一套精巧的茶具，一个红泥小炉子，一盆亭亭玉立的水仙子。屋内再无别的陈设，白莹莹如雪洞一般。
“坊主在这里研习茶道，向来没有别人来的，寒公子就随坊主学习吧。”她退下前盘了香，霉绿斑斑的香炉上空，氤氲着令人神魂飞荡的气息。
眼神却有些涣散了。
心内向着虚无祈求，但愿吧，但愿我能回去，能带着《笙凉》回去。
四合的暮色，唯有风穿过枯枝四展的古柏发出依稀低咛。然而不久后，窗外有人影攒动，似有多人秉烛夜行，鬼魅一般，无一丝声响，只有烛影在风中微微摇曳。
我趿了鞋从后坊出来，过了穿堂至前殿。殿内已经聚集了大片的人群。海潮一般，前波涌着，后波掀着。
“出了什么事？”人群中我抓住一位长者的衣袖，困惑地问。
那长者看了我一眼，缓缓将长袖从我手中抽出，眼神中是强烈克制的鄙夷。
我退后几步，这才发现人群以我为中心，形成包围圈。
“大家等你很久了。”长者将手背至背后，咬着唇一字一顿。
“等我？”我极不确定地反问。
“寒公子，午后的那支香，是否清雅绝伦？既然散了你的内力，我们再见面便会更愉悦了吧？我们在这前殿，恭候公子多时。”流岚出来的时候，人群中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她水色盈盈的眼笑着望着我，目光里写满了讥诮。
她本以为我会有失措的反应，不料我只淡淡“嗯”了一声，“你们等我，所为何事？”
“账簿，”那长者接口道：“把坊主的账本交出来。”
“真是好笑。我今日才来茶坊，如何有账本你们应当找做账的人，怎么找我？”
“每日算完帐，账本必要交到上房查账，偏生今日索取时没有了。上坊向来只有坊主，如今多了你。坊主外出，不是你偷的又是谁！”管账的顾生涨红了脸反驳。
流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不是我担心寒公子心怀不轨擅自盘了香，只怕村内的茶经密卷，过不了几日，都将更名换主。”
我坦然直视流岚的眼，大声笑了起来：“为逐外人出村竟然想出如此荒诞的借口，真是有趣。”
“不必首鼠两端，公子不交账薄，我们也无须客气！”人群中有人喊道。此言一出，立即响起了成片的附和声：“交出账薄，滚出洛神村！”
剑腾空而出，风雷乍起。流岚的嘴角一勾，一丝狠戾一闪而过。强大的气流卷起簌簌落叶，如疾风骤雨。村民们不自觉倒退数十步，方圆之内，只剩下我与她对峙。落叶在地上发出沙沙响声，似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神之歌。
“流岚剑法无章，学术疏浅，还请寒公子不吝赐教！”足尖一点，她手心发力，剑尖直指我的眉心。我狼狈回手一格，向后滑出数十步。虽然勉强挡过这一剑，却心力憔悴，跌落于地。
她促狭道：“以为公子从漠北来，必有一身绝技，想不到如此不堪一击。”
“好！”有村民拍手称快：“如是，也可以以儆效尤了！”
我见她一袭白衣在风中低语，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剑在地上滑过一条丑陋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抬眸，对上她顽劣而不可一世的眼。
“公子还是交出账本吧。”她笑嘻嘻地揶揄。
我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声音似风从箫孔中穿过，在大漠的尽头随黄沙翻滚：“我虽不是习武之人，却也听江湖之人谈起过‘剑法生于心，万招皆有根’。这些，姑娘还不太明白吧？”
话音犹未落，只见她面色惨白，颓然倒地，轻得像一片树叶。“这是你自己制的香。”我蹲了下来，在她的耳畔柔声道：“我把它提纯后再点燃，果然更加香馥非凡。”
“你……”她咬牙，却发声无力：“卑鄙！”
我笑着承让：“彼此彼此。”
站了起来，一一扫视众人。对上我暗藏杀机的目光，灼日而居高临下的视线，如无可言喻的推力，使他们步步后退，最后溃散。
有人走上前来，将手高举过头顶，用力拍了几下示意人群靠拢。他转过身来，透过依稀的月光，我认出他是暮舣祁。
“近日的茶水，味重凝滞，尔等可知？”他环视众人，又瞥了一眼从地上挣扎着坐起的流岚：“姑娘大概知道的罢。”声音极轻柔，但其中暗含的威严却如针一般，残忍地刺入女子的心脏。
流岚惶恐而恭敬答：“所用茶叶是今年新采的茶叶，泡茶的水是十年前桃花庵里的雪水，所有的流程楚叔都把过关。流岚愚钝，不知坊主何出此言，还请明示。”
暮舣祁咬了咬唇，良久，道：“你这样钟灵毓秀的人，会不知道我为何发问？”环顾四周，高声问众人：“什么时候，‘少游坊’排外到如此地步？我倒是不知，一本账薄也可大做文章，引起轩然大波。”
无人应答。
“我本应该明日回来，中途临时改变了行程，结果在村口就听到了村内的剑击节声，当真扫兴。”他赤色的眸最是温婉动人，此刻却如鹰如炬。
随着流岚跪地，众人皆跪于地，低下头。
“流岚误会了寒公子，听凭坊主责罚。”
“坊主生气，倒不是因为姑娘误会了在下，而是近日的茶水不如以前了。”未及暮舣祁开口，我接道：“茶道求心，姑娘冰雪聪明，应该不会不知近日茶水凝滞之故，是人心过杂了吧。”
“你……”流岚气结，却并未再做申辩。
“流岚，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虽是待下宽厚，从不重罚。但我眼中，最见不得不干净的东西。”暮舣祁厌弃地皱了皱眉，“寒公子是客，他说如何责罚你们，就如何责罚你们。”
“法不责众，都回去吧，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洛神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