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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华懋饭店二楼的大包厢里开了四桌麻将,质地上乘的白玉骨牌在一只只戴着钻戒和镯子的纤手之间流动。许亦华换了个坐姿,左手悄无声息地从手袋里摸出一包烟,还没找着火,小霜就急忙忙跑来:“夫人可是想吃绿豆糕了?现在就给您端来。华懋老师傅的手艺,豆沙馅儿的。”
      许亦华也不瞧小霜一眼,自己又悄无声息地把烟放回去。她拢拢头发,缓缓道:“去吧,一个桌上两份。”
      “怎么,你家丫鬟比你还厉害?”坐在左侧的顾婉芳笑着讲,“我这儿有火,来一根。”
      “她们下人嘛,看得一清二楚的,都晓得要是鸿德知道我抽烟,绝对会罚她们的,所以才好言好语地劝我。我这身子一向不好,想想年轻时候什么事不能干?结果现在还没老就病病歪歪的,只好打打麻将消遣。”许亦华瞟了一眼顾婉芳手上的六角蓝宝钻戒,四周点缀了细细密密的碎钻,衬着中央那一颗硕物。
      “也是,看下人的行事做派就可以知道主人是怎么教的。这不是坏事,只能证明你训导有方。”顾婉芳是许亦华的“手帕交”,了解她的秉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经过这三年五载的摸索,更知道要怎么与她搭腔接话。任何人都希望别人捧着、顺着,这一点在许亦华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你们家老沈最近忙什么呢?我听鸿德讲,约他喝茶也不去,看赛马也不去。”许亦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右手把牌,左手拈了块绿豆糕。
      “他前几天去了香港那边,忙生意上的事情。还问我去不去来着,我想啊,香港那豆腐干大小的地方也没什么可逛的,倒不如留着陪几位老姐妹打几圈麻将玩。”顾婉芳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尽量把语调放轻快一些,可她又不得不这样。连她都觉得自己贱,在牌桌上还要替男人遮遮掩掩。可自己也明白,眼前这位戴着一套翡翠首饰的女人并不是可信赖的倾诉对象。
      许亦华笑笑,没作声,把一张牌丢出去:“接着打吧。”
      “啪”的一声脆响,短暂地消散在喧闹中。
      房间里的烟雾更加地浓重辛辣。
      “真的假的!你没看错?”赵舒荻的目光一边转向不远处斜靠在贵妃椅上翻杂志的沈琳珊,一边压制住惊呼与疑问。
      “千真万确,我能看错人吗!上个星期,我在淮海路明明看到了沈伯伯和一个女人从一户公馆里面出来,上了车。那个时候我和妈就在街对面选料子,妈也看见了,绝对不会错。”舒茜喝了口冰杨梅汁,“所以说啊,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家都有两房太太了,沈伯伯还在外面养小公馆,男人真真没一个好东西。”
      “这件事儿啊,别声张了,就当做没看见,烂在肚子里。你知道沈伯伯养着几家小公馆?况且沈家的事一向复杂,哪是我们能扯得清楚的。再者,顾娘娘嫁到沈家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生下了琳珊却再无所出。她家世显赫又如何,前清的辉煌在民国还有提的价值吗?沈伯伯发家的确依靠了顾氏家族的人脉,可是顾娘娘一直身体不好,膝下无子。沈家家大业大的,怎么能少了继承家产的公子?所以啊,当初沈伯伯纳姨太太,顾娘娘根本不能说什么,苦都往肚里咽。”舒荻尽量放低声音不使人注意,可是沈家的事情好几年前都是大街小巷的谈资了,大家都摆着一副心照不宣的态度。
      顾家曾经的辉煌一直为众人所津津乐道,顾婉芳还是赶上了几年的好日子。因为离家早,所以当时顾家败落,她也没受多少冲击。
      顾婉芳的父亲曾官至三品,晚清时期很得西太后器重。然而顾婉芳提起旧事,总是很平淡的样子:“当时我们一家子十几口人,住在京城,也就是现在北平的一个四进院子里,真真的皇城根儿下,还有个后花园。花园里有古树,有假山,有池塘,还养了两只孔雀。说我们家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真不为过。”
      “我们家有块很大的汉白玉影壁,上面雕着什么我记不清了,只知道那块影壁摸着出奇地温润。可惜庚子事变的时候毁掉了。”
      “我有四房妈妈,因为我是大房所出的最后一个女儿,所以很受父亲宠爱。”
      “后来民国建立,我们家迁居天津。我没走,留在北京读女师大。当然,我爸是反对的,他的思想老派,可是我妈支持我,她本身就出自书香世家,认为女子读书还是有用。”
      这是她在一个下午茶时间,一边晒太阳,一边跟赵舒荻说的。
      舒荻喜欢听故事,关于顾家剩下的内容她当然好奇,于是从各种渠道打听出来了故事的后续部分。
      顾婉芳离家似乎是她人生中所做出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之一,也是在北平,她遇见了当时穷困潦倒的大学生并与他私定终身。那个贫穷的学生后来把生意越做越大,家境也愈来愈殷实,也就是如今孙伯伯。
      顾家老爷在清朝覆灭后的第三年就去世了,于是各房分家,“树倒猢狲散”。
      哥儿们都改不掉恶习,以为还是前清统治的时代。在顾婉芳的哥哥们和弟弟们之中,有人染上毒瘾,有人整日寻花问柳窝居陋室,有人死于战乱,大多不得善终。
      姐儿们都盼着嫁个好人家,可她们忘了,没落的家庭给予她们的并非是资本与荣耀,而是负担。大多数小姐们嫁与平庸之辈,在家庭的琐事和儿女的哭闹中度过一生。更甚者,沦落到烟花柳巷。
      顾婉芳再没有见过母亲,更不知道自己的家在何处,而现今有联系的兄弟姐妹也不过二三。舒荻暗自想,可能自己打听到的东西,故事的主角都不一定知道这么多。
      “沈安宇今天没来?不应该啊,这种场合哪少得了他。安歌也没到?”舒茜踮起脚四下张望,想寻到沈家兄妹。
      “沈琳珊在这里,他们怎么会来?老天也真是不公,姨娘生的俩兄妹倒比正房的女儿气焰嚣张。沈安宇是大公子,以后沈家的产业肯定由他继承。要不妈有段时间撮合大姐和他是什么原因?”舒荻接过侍应生端来的香槟,一饮而尽,“我现在担心,一旦沈伯伯走了,顾娘娘和琳珊怎么办?前些日子琳珊还跟我讲,她爸爸已经很少去看妈妈了。自从二房姨太太和安宇、安歌搬到公共租界的新房子里,那个闸北的老房子,沈伯伯怕是都忘了。”
      “哟,都在这儿呢!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我哥陪我去俄国人的珠宝行取了枚胸针,耽误了点时间。”沈安歌的声音总是比她的人先到,脆亮亮的声音放出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映入赵家姊妹眼帘的是一件亮紫色电光绸的露背晚礼服,闪闪亮亮的深紫色料子全上海估计都没有几件,可是沈安歌总有办法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你看看,这蜜蜂啊,都飞你胸口上了。”舒荻指着那枚纯金打造的蜜蜂胸针,嗤嗤笑。
      “沈琳珊也在?你们请她了?那么,顾婉芳也在吧。”沈安歌冷笑一声,抬腿就要朝贵妃椅的方向走去。舒荻看到沈琳珊放下了杂志,端坐起来,以同样清冷的目光直视沈安歌。
      “那个......安歌啊,我们去找你哥吧,去听听他跟我姐在聊什么?还是跟怀瑜哥谈生意?”舒荻一见这番情形,赶紧给舒茜使眼色,两人把沈安歌的手臂紧紧拽住。“我知道你是明事体、识大理的,在这样的场合吵起来,终归还是折你的面子。”舒荻伏在安歌的耳边说。
      “好,有的是机会治她。我哥还心肠好地称她一句妹妹,她也配?”安歌喝口酒,好歹压下了心中的火气。
      “你们好歹是同父异母的姊妹,什么事情非要闹成这样?整个上海都知道了你上次在霞飞路的舞厅跟沈琳珊打起来的事情,还让巡捕房出面调解。那些小报说的也太难听了。”舒荻坐下来,递给沈安歌一块樱桃奶油蛋糕。
      “她呀,心机深重得九曲十八弯一样。旁人都以为我父亲亏待了顾婉芳和沈琳珊,让我们在租界住着好房子。可你知不知道,我们搬出去,她沈琳珊在背地里鼓捣了多少工夫?我妈一直得宠,还不是因为我跟我哥在爸面前表现好。我们出国读书那几年,我爸又正好忙生意不在家。沈琳珊给我妈摆脸子,差点逼得她去尼姑庵吃斋念佛。我妈人好心善,寄信从来不提自己的状况。她在沈家受的苦,我跟我哥还是听下人说的。”
      “安歌姐姐,我们去找他们吧,偷听一下舒苓和安宇在谈什么。”舒茜有心想缓和气氛,拉着沈安歌往别处去了。
      “苓儿!”沈安宇站在赵舒苓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被一群人包围着,曳地礼服衬得她的身材愈发玲珑浮凸。他紧紧握了握拳头,清清嗓子,才开口。她的背影令他陌生,却有种莫大的魔力。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上海滩的青年才俊、公子爵爷都扭过头来看着他。幸好管弦乐队的演奏声不小,掩盖住了脸上的尴尬。
      “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去那边会个朋友。”赵舒苓提着礼服走出来,看见沈安宇时她舒了一口气。
      他们走到露天阳台坐下,脚底下是灯火粲然、锦绣缤纷的模样。
      “你知道吗,我总是记得,在伦敦的港口送你回国的时候,你提着两个藤条箱子上船。那时候......你戴着黑色的宽檐帽,缎带被海风吹得飞扬,那天下大雨……其实伦敦总在下雨,只是那天给人印象特别深刻。后来我又念了好久的书,去了各国游历,经受了爱恨苦痛,却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和像你一般的人。”沈安宇轻轻摇晃手中盛满葡萄酒的玻璃杯。
      “伦敦的月亮,有上海的好看吗?伦敦的女学生,她还在吗?”沈安歌空洞地看着黄浦江上的渔火,“也不知道你回国这几个月习不习惯。我呢,在英国读完文学之后,回国在圣约翰继续研修西洋美术,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画画。至于为什么又要去大学,那是因为我喜欢待在学校里,那种感觉就好似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毫无瓜葛。你在伦敦就说我有些消极,不知这种避世的心态算不算。”
      “是啊,今日一见,你变了很多,大概是许久不曾谋面的缘故,都快不认识了。”沈安宇干笑两声。
      “噢?我变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变了,说不清。在圣约翰的时候,我就很茫然,我不愿意过那种看似富贵却毫无意义的生活。嫁入一户与自己家境相当的家庭,一个不那么爱自己的花花公子,每天盘算着鸡毛蒜皮上的得失,狂热地追逐华服珠宝,好在麻将桌上多炫耀一点。所以我就排除干扰,去报社当编辑。你晓得我的,喜欢见有趣的人,听奇妙的事。”赵舒苓用手撑住下巴,学生时代惯有的姿势,她还是不改分毫。
      几年前的他们,在英国念着闲书。一得空就去各个城市游历,在乡下住上几天。
      赵舒苓喜欢住在面朝湖泊的小屋子里,她说面对湖泊,可以看见自己的内心。
      后来她结束学业回国,沈安宇和沈安歌被家里要求继续在国外念书。那时候,沈家还没发迹,把一双儿女放在国外学东西是最有保障的。而自从舒苓回国,她就再也没见过山脉间澄澈的湖泊了。
      今晚的月,半弯钩倒悬在天上,朦胧得像解不开的心结。月下的人,也各怀心事,不必明说。
      突然,戛然而止的音乐把他们拉回现实。外面一片混乱,人影晃动,甚至有女宾在尖叫。
      “我得去看看,是出什么事了。”舒苓急急起身,险些被礼服裙绊倒。沈安宇一把扶住她。
      舒荻抬起头看他,瞳孔里漆黑一片,像大雨之后玻璃窗上蒙住的雾气。
      “走,我陪你去看看。”
      明月高照。海上的城市,海上的人,依旧在演绎着他们自己的戏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下去。
      “刚刚是怎么了?怎么乱成这样?”舒苓跨过成堆的玻璃渣和倒在地上的各种杂物走到舒荻面前,“有人来捣乱?有没有人受伤?”
      “大家都别慌,刚刚来撒传单的是一群没事儿干的大学生,已经报巡捕房了。我们很快会把这里收拾出来,望大家尽兴!”乔毓芬站在管弦乐队演奏的位置,叉着杨柳腰,提高嗓门说,“真是可笑,日本人打得到上海?号召我们抗日,他们怎么不拿枪杆子上啊,耍嘴皮喊口号我也会啊……”赵怀瑜赶忙把她拉了下来。
      “舒荻,干嘛不说话?不就是一帮子小青年吗,难不成你还被吓着了?”舒苓盯着她笑笑。
      “你知道领头的是谁吗?那人可不是大学生。”舒荻抬起头,眼神灰暗混沌,像一堆焚烧过后的草木香灰。
      “是......他?”舒苓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她的指甲牢牢嵌入掌心,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让自己感知,这不是梦,这可怕得真实。有一些事,并不是你当它不存在它就不会存在。噩梦的影子像粘胶一样紧紧地吸附在赵舒苓身上,现在,它回来了。
      窗外轰然几声震天炸响,吓得舒苓一打哆嗦,舒荻赶忙扶住她。楼上打牌的太太们下来了,一阵阵的莺莺语语。所有宾客都走到街上看烟火,向她祝贺致意。黄浦江的晚风不急不缓地吹来,她恍惚地被人群裹挟着走到街上,抬起头,看一树银花。
      今天晚上很美,景美,人也美。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嫂子、妹妹们还有久违的故人,都来了。如果不是他们熟悉的面孔时刻提醒着自己,她就真的忘了自己置身于何地。
      她不敢回应任何一个人的话语,只听见舒荻向大伙儿为她辩护。我家大姐今天喝了点酒,头昏有些不适,向大家赔罪,这就提前离场陪姐姐回家。她的视线飘忽不定,太多的前尘往事让自己无力招架,她站在酒店门口,对着众人深深鞠躬。
      月影愈发深沉,舒苓锁了门倒在床上。床头的电话不停响着,外面是母亲和妹妹的敲门声。
      她捂着脸,有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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