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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妾如蒲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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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问她。
“我叫桐儿,是凤栖梧桐的桐,家在很远的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顺畅地说出了这番谎话,在这样的他面前冒着极大的风险。心中自我安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她觉得自己的本名过于成熟优雅,与此刻稚嫩的形貌颇为不符。
扶在肩膀上的手似乎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他柔声问:“为什么--只喜欢凤凰呢。”
她托着腮凝眉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喜欢它的涅槃。它心中有执著坚定的信仰,上苍要它烧死在熊熊烈火里,它却偏偏在火中浴血重生,因为它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心里叹息了一声,曾经的他也是这样想,却在数次的遭遇背叛离弃之后感觉到天命的残酷,六亲缘薄是不能更改的宿命,即便夺回魂魄也无能为力。
他只是想要活着,仅此而已,别无他求。该惩罚的已经惩罚,毕竟还有一些美好可以回忆,支撑他一步步走下去,不至于没有勇气再进行下一次的渡魂--
也许这苦难还不够深重,只让他软弱,没有让他执著--至少现在,他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忍不住对喜欢的东西流露温柔的神情,他喜欢的是那些美好的瞬间,而不是那个人,人是善变的动物,无法捉摸,只有记忆才是永恒--
”哥哥,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臂弯里的人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打断他深沉久远的思绪。
”没什么,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
说完便要下床。
她连忙拦住了他,”你身体还没恢复,我去吧。“
他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会做饭吗?“
”干什么啊,瞧不起我啊。“
她白了他一眼,虽然内心在打鼓,但面子上还是硬撑着,”你就等着美味佳肴吧。“
从未烹饪过的公主殿下,让她心上人等到的,是房子险些被点燃的噩耗。
一刻钟过后,太子长琴嗅到空气里的烟味,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句:”桐儿,你在做什么,是不是灶台不会用?“
没有人应答。
他慌了,披衣下床,靠近厨房的时候一阵浓烟飘出,灰色的雾挡住了视线,眼前一片昏暗。他用袖子捂住嘴唇冲了进去,看不清人影只得四处乱探,终于摸到了呛得半昏迷的状态的小人儿,迅速将她抱出了厨房。
浓烟在半个时辰后才消散干净,室内外重新恢复了清明。
”谁叫你逞能了,差点连命都没了。“
他心有余悸,声色俱厉。
”我--“
她整个面孔被熏得黧黑,只有两个眼睛乌溜溜地发亮,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便不忍再斥责,从怀里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以后不知道的东西要学,刚才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感到他搂住自己的手臂越发得紧,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埋头在他胸前,小手轻抚他的背以示安慰,口中软糯而无不真诚地道,”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让你担心了--桐儿保证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哥哥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娇柔讨好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动听入心,他怜惜庆幸尚且不及,怎忍再对她生气。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而无奈地叹笑道:”你这丫头,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月后。某夜。
娇俏小人儿神秘兮兮地把絮儿拉到厨房。
“姐姐,你教我煲汤好不好,山菌排骨。”
紫衣女子面色一沉,“又要做什么?还嫌上午闹得不够,我不在家一会儿,你这小祖宗差点把房子点着了。”
“所以要你教我嘛--”
她嗲声嗲气地拉住她的手臂不住摇晃,眼里交错着乞求和狡黠,“反正我一定要学会烹饪的,要是你不教我,我也会偷偷摸摸做,到时候搞出更大的事情来,你岂不是要后悔死。”
“你--”
絮儿气结,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看来这个竞争对手过于强大,人不可貌相啊,别看只有十二三岁,已经懂得“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这个深刻的道理了。正好她最近冥思苦想没有什么策略阻止他们的进一步“亲密关系”,虽则他们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做,礼数周全,合情合理。所谓疑邻盗斧,她既已心生不满,自然看什么都有问题。这次是小丫头自己撞到枪口上来的,怨不得她,那就别怪她下手狠心。她深知长琴看起来温和实则对人缺乏信任,即便自己对他百好千好,有很多心事也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一样,她永远无法触碰到完整的他,甚至有时候不禁会怀疑他对自己的好也有伪装的成分,但是无奈怎么都找不出破绽。这个特征在半年前开始表现得愈发明显,也许以前就有,只是她未曾发现留意吧。如今用来离间,当真是九阴真经一般。
”所以嘛与其到时候生气,姐姐还不如主动教我。“
桐儿见她沉默似不悦,立刻摆出纯良无辜的样子,晶亮的黑眸中满是认真,”我一定勤奋学习,桐儿天资聪颖,不会麻烦你太久的,而且姐姐一定是名师出高徒--“
”行了行了--“
絮儿做出一副被她折磨到头疼,不得不答应的样子,从架子上把围裙取了下来。小丫头高兴地绕着她欢跳,就差抱起来转圈了。
只是一个从来没碰过炊具的人,要直接学习煲汤,该有多难。
一个时辰后。
絮儿脱下了围裙。
”怎么了,是不是我很差呀--“
桐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没有,你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只不过火候的把握和调料的分寸,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
她勉强安慰了几句,见女孩子眉目低垂似有些委屈,但毕竟不再执著,便放下心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今天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离开厨房之后,她换了身衣裳往药堂走去。长琴学医出身,兼通文墨,常替学堂书馆考校籍册,有时也辅助官府整理文案,她则主要是纺织锦缎一类,这些收入加起来,生活也算小康。今天她教桐儿原本就不诚心,自然只是传授皮毛,更何况短时间内她水平也不可能飞跃,想超过自己是痴心妄想。到时候只要往菜肴里面加点料---
“夫君。”
进了内堂,长琴果然刚看完病人,正在校对书刊,抬头看见她有些惊讶,“夫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左右无事,刚和邻家妹子合织了一匹金陵凤穿牡丹云锦,这几日想休息一下。桐儿在家研磨厨艺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想做这个,许是太无聊了吧。”
“厨艺?呵---”
长琴秒懂,心里莫名泛起几分悦然和期待,又很快强行压抑下去,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你不去碧桃朱砂那几个姑娘家里闲磕会儿,到我这里做什么?”
“我就是--想你了,不可以啊!”
她忽地有些害怕,怕他看出自己的真实目的,便开始心虚起来,连忙用最擅长的伎俩掩盖过去,可她知道长琴最擅长读人心,也许还是瞒不过的,就更加紧张,语声都有些抖了。
太子长琴微微蹙眉,他已然察觉到絮儿与之前的不同,这几日似乎多了几分戒备和算计,甚至是敌意。是桐儿的到来改变了她吗,让她有了危机感,还是她本性在小小的考验之下暴露了。
无论如何,先静观其变吧。
“可以,当然可以了,夫人的情话真是越说越高级了。”
他合上书本,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抬手用拇指抚摸她的粉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又这样哄人,说吧,是不是有事相求?”
“没什么,就只是来看看你。”
她脸上被他摸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绯红,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成亲多年,被他亲昵的时候还会那么紧张羞怯,尤其是这半年来他“调戏”自己的段数更上一层楼,常常让自己心跳过速,喘息不已。
“夫君,你能不能---”
“嗯?”
“为我弹奏一曲吧,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她想起梦中的画面,一阵鼻酸,更有强烈的忌妒涌上来。夫君弹琴是不错,但尚未达到上佳的水准,也就是邻里间听着娱乐罢了,这半年来不知为什么他一次都没有弹过,她也一直没在意这件事情,都没有发现。可是梦里的情景那样真实,触手可及,他善曲高奏,如听仙乐耳暂明,无法想象人间的乐师,人间的古琴能够相合出这样的妙音,而这一切竟然是独属于,私属于那两个人的。。。不,她不信,不同意!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呀。”
长琴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这半年来我事务繁多,经久不碰,想必是生疏了,就不拿出来献丑啦,夫人放过我好么。”
“不嘛不嘛,我就要听!凭什么你能弹给她听,就不给我听!我不答应!”
“你说什么?”
长琴一下子俊眉凝起,目光变得冷冽起来。
絮儿顿觉失言,垂头不语,手指死死攥住衣角,把它皱得不像样,几乎要绞出汁水来。
沉默片刻,长琴缓和气氛道:“絮儿,你最近也许是太累了,有点胡思乱想,我给你开个方子回去调养一下吧,过一阵子就好了。这些天就不要再织布了,好好休息,可以么?”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见他神情关切忧虑,应是没有计较刚才的话,也没有深究其中的含义,便放下心来,温婉道:“多谢夫君了。”
走出药堂,小心翼翼地护住藏在内衣里面的附子和甘遂,这是从晒场上偷偷取出来的。若是到别人家药店里去买,事后一定会被查出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有一定的毒性,不会把长琴的身体严重伤害,更何况他自己就是大夫,知道如何恢复。但是这一切推到桐儿身上去,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傍晚,她将一间杂物间整理出来做了客房,让桐儿一人睡。道了晚安后自顾自离开了。女孩子抱膝坐在门槛上沉吟了很久。待万籁俱寂,熄灭了的烛火重新燃了起来。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太子长琴夜间失眠,寅时刚过就起床了,但闻厨房的方向有轻微的声音。他以为是老鼠作祟,擎了火钳慢慢踱过去。
熹微的晨光通过未闭的窗户洒进昏暗的厨房,灶台上点着一支白蜡烛,已经烧到了底部,留下一汪凝固的烛泪如酥酪。热气腾腾的汤碗旁,小小的身影佝偻着在往里面撒盐,极端的细致,蝶翼般的睫毛丝毫不眨,连他走进来都没有察觉。鬓发微微散乱,有一绺青丝顺着脸颊垂落,无风而动,衬得脸蛋愈发苍白疲惫,紧抿的嘴唇有些浮肿,眼袋下青黑影重。
他眼眶竟有些湿热,心中浮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她竟为了他补身体,一夜未眠,只为煲一份好汤--
太子长琴何德何能,令你如此相待--
她将勺子放回盐罐,又用另一把勺子将汤水搅拌均匀,舀起一勺来吹了几下,轻轻一品。
那唇角的笑美过三春最绚烂的桃花。
他深深注视着她每一个动作,待她不经意转过身来,才发现他站在门口,眼瞳漆明有水光。
不由吓了一跳,手一抖竟把碗拂落了下来。
清脆的声音,好像打碎了一颗心。
她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狼藉,被掏空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身子再也强撑不起,直直的往前跪倒,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他慌忙上前将她扶起搂进怀里,把地上的碗翻正,汤已经流失得几乎不剩。
”哥哥--“
她低声呜咽,声音竟沙哑暗沉,他只觉心尖刺痛,不由将她抱紧,“我在,没事的,别难过--”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早就知道--”
她轻声抽泣,往日的张扬自信烟消云散,眼里全是灰败的痛苦,“我只是想弥补以前烧你们家厨房的错误--却弄巧成拙--我那么蠢--还自以为是--真是活该--”
“不许胡说,我的桐儿是最好的--”
他愧极痛极,只觉言辞苍白无力,怀里的人哭得颤抖不已,小手和脸颊因为虚脱而冰凉,他却完全不知道如何安慰--
“谢谢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比不上她的--我只是不甘心--”
她闭上眼睛,她确实是孤注一掷,确实是表达得过于热烈而僭越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做,可是忍不住这样做--果然就在这幽幽烛火里将自己燃成了灰烬--
他心中阵阵酸楚,一股绝望的窒息感盈满了肺腑,她竟然--真的喜欢他--絮儿的感觉是没错的--她已经十二岁了,足够明白什么是爱--固执如斯,倔强若此--就如他的执念一样--
他怎么能够承受得起--怎么能够害了她一辈子--
“你很好--没必要和她比--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他轻轻吻她的额发,他只能把她当作妹妹,这么让人心疼的妹妹,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孩子,早慧得可爱,却慧极必伤,让人心痛--
对不起--早知如此--我不会把你带回家来--
“你真的这么想--”
她虚弱地倚着他,嘴唇渐渐泛白,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手指颤着指了一下地上的碗,“还有--一点点--你可不可以--尝一下--就算--不好--也尝一下--好不好--”
他心中绞痛,狠狠闭了一下眼睛,轻轻呼了一口气说,好。
勺子噙在唇边,汤的滋味不必说,她那时幸福的神情,就知道有多好,只是此刻舌尖是泪侵袭而入的苦涩滋味,竟是什么都品不出来了--
“是不是--很难喝--”
她勉力抬头,模糊的视线里,见他墨眉紧凝,颤动的羽睫微微湿润,不明白他为什么难过,只道是不好,心中更冷。
“没有--很好喝--真的很好喝--”
他放下碗来,将她的头颈紧紧埋入自己的胸膛,“我的桐儿以后一定是技比易牙--谁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她心中浮起一丝暖意,感到他温热的唇瓣贴着自己的额头,不由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口中轻喃:”哥哥--其实--我--“
没有来得及出口,终是在他怀里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