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君泠歌》涅沧溟

3、【木蛊卷】第一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一）

　　夜，瑟瑟，泛着凉意。
　　冷月悬空，宛若弧形玉玦，清冷地镶嵌在空旷的没有一丝星光的黑幕里。月底隐隐泛着血色，好似一道血影自月下横穿而过。淡淡的鎏金色月光静静地投向这片生长着奇花异树的密林。
　　大陆之南，伽媚林内，有族名“木蛊”。
　　强者为尊，男女同席，柳氏掌疆土。
　　十年为期，争尊夺位，得位者，女为“圣女”，男为“圣主”。
　　在这绿色浸染的领地里，在这不变的竞争法则下，永远不会少了血的点缀，为权、为名，当然，更为了命。今日我比你天赋禀异，来日我便能立于你头顶，而你又如何肯让这样的我在襁褓中安安稳稳地成长？
　　在去年那场以“继承”为名的较量中，史无前例的，没有一滴血流出任何一人的身体，却生生毁掉了木蛊族内排名第四的楼家，也奠定了新任圣主柳夜离无可撼动的至尊地位：觊觎者，杀！
　　除了楼家的嫡系子女，其余三百一十四口人全部沉入蛊池喂蛊。
　　前往营救父母的长女楼莹被活埋于沼泽、二子楼源被暗杀于回家的路上，仅剩的三女楼月、幺子楼恪都在当夜，一句状若深情的吩咐下，成了柳夜离的禁脔。
　　然而，不到数月的时间，柳夜离竟强势宣布更辈改名为“君木”，并填入族谱。柳家长老堂一致反对，说他叛祖背亲，也被他用不知名的暗势力一力压下。
　　——果决、冷血、强势。
　　一直在族人眼中尽显翩翩风度的柳家二公子柳夜离，在一场悄然升起、又无端落幕的政治变革后，终于张开了他雪藏已久的虎口獠牙。
　　半年后，因柳夜离五行缺水，长老们犹豫再三后决定，让柳夜离在上位的第二年也就是夜统二年四月二日、迎娶柳氏第五房的嫡女柳清为圣主夫人。
　　奇的是，面对这一桩包办婚姻，柳夜离并没有明确地强硬反对，却提出了立楼家三女楼月为贵妾的条件，与长老们达成了协议。
　　今天，是三月二十七日，距圣主大婚，仅有五天。
　　夜幕里，谁在枝梢瞭望，不眠不倦。
　　“咕——咕——”
　　“三姐姐，三姐姐......”伴着小蠕虫低声的呼号，男孩急切无奈的搜寻声也由远至近地传来。
　　树梢上的人影微微移动，隐匿在黑暗里，没有出声。
　　“三姐姐，三姐姐......”男孩不死心地快步迈低丛、越荆棘、转高树，在树林里穿梭，疯一般地寻找，光洁圆润的额头上渐渐滚落下一颗颗晶莹的汗珠。他随手一擦，却不敢慢下奔忙的步子。
　　三生草在夜色的浸润下悄悄伸开枝蔓，诡异地横亘在男孩前行的路上。
　　男孩急着寻找姐姐，并没有在意脚下的异常，步子一跨便要迈过去。巨大的三生草急速卷动枝蔓，火速聚拢、盘曲、生长、合围，把男孩紧紧裹在草心之上，白白的泛着棕绿色的粘稠液体从草心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像野兽对着刚到手的猎物滴着口水。
　　树梢上的人影欲动、未动。
　　“小火，烧根！”
　　如此危机的时刻，如此恶心的画面，男孩竟然镇定地对小蠕虫下达了最正确的命令。
　　三生草似是听懂了什么，它也好像明白吃了男孩小蠕虫就很难威胁到自己。它艰难地裹住男孩的身躯，往自己的草心送去。
　　男孩拼命地扭动挣扎。可他出来是为了寻姐姐，并没有准备刀具之类的兵器带在身上。他以为寻到姐姐前有小蠕虫帮他，找到姐姐后姐姐也可以保护他，根本不需要带什么利器防身，谁料，竟会遇到正处于生长瓶颈的“三生草”。
　　三生草，渡三生。它们一般以昆虫为食，只有遇到生长瓶颈时才会夺人三魂，以让人三生三世不得善终为代价助自己突破瓶颈，继续生长。
　　小蠕虫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对着男孩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头。
　　霎时，火色自三生草根部燃起，一点一点吞噬、侵食。三生草扭曲着身子，拼命地摇摆，像是要造出几缕风、来扑灭这无端升起的火——只针对它和它四周小草的火。这一次，换它死命挣扎。
　　男孩趁势跃起，却被垂死挣扎的三生草死死拦下。我不能活，也拉你一起入火坑。
　　男孩狠命地挣脱三生草缠在他左臂上的枝蔓，却又被它其余的枝条再度缚住。
　　根部的火在烧，上面的枝蔓在缠绕。
　　枝蔓间还不时发出点点幽绿色的光。
　　像，鬼的眼睛，在烈焰地狱里闪烁。
　　“忘忆，去。”
　　暗夜里，谁的冷绝锐利洞穿诡异与黑暗编织的络网。
　　下一秒，不知什么原因，三生草竟开始在烈焰中舒展枝蔓，像是正在经历一场谈判，慢慢地，不情愿地，松开男孩。
　　最后一条枝蔓剥离，男孩“啪”得摔在地上。
　　他被枝蔓勒得一条红痕一条紫痕的脸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朝向被火舌一卷而空的三生草，也没有朝向自己的小蠕虫，而是朝向低声而果决的命令发出的方向。
　　那里，还是被树影所笼罩，好像没有人，又好像有他一直在找的人。
　　男孩咬了咬下嘴唇，踉跄着站起，身上的白汁一滴一滴地顺着衣服的褶皱往下滚。
　　三姐姐，你不愿回去吗？
　　我知道，爹娘已死，家族已灭，当年祈愿俱化虚无。
　　我知道，若我家族不亡，你或许可以与他举案齐眉、续青梅竹马之缘，我也可以有个威风厉害的姐夫。
　　我知道，你不愿再触碰他沾满我家族血泪的手，不愿再相信最后他说的那一句霸道而狂放的誓言。
　　我知道，你不愿再见他，因为一见他，你便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满门被灭、曾经豪室成空地的凄凉，你不能也不想因此毁了你们之间那么多年沉淀下来的美好回忆。
　　但......
　　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就算我不找，他也会追你回去。
　　你是他拿与素不相识的人成婚作为条件换来的贵妾，他便是不为那么多年的情谊、不为一己喜好、不为折磨我楼家，只为面子，也要捆在身边的人，他怎么肯这么轻易地放你离去。
　　三姐姐，我不怕因为找不回你而被责罚，我只怕你一旦离开就再不能回头。
　　三姐姐，恪儿会长大，恪儿会挑起再建楼家的大梁，恪儿只希望......
　　只希望你，平安喜乐。
　　若是离开这黑暗的囚笼能让你生活得更好，恪儿愿意一个人留下，一个人极尽所能地复兴楼家之盛况，待你归来。
　　不，三姐姐，若你在外头过得很好，便不要，再回来了吧......
　　男孩恋恋不舍地转头，艰难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小蠕虫咕哝了一声，远远地跟过来，悠悠地飞落他的肩头。
　　月下疏影里，谁，跃树梢而过，枝头轻颤，半晌，皆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