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坠入无人之境》赵拴拴

3、交锋

　　下午，放学后。郑威骑着一辆二八大杠，带着秦川，一路往北。
　　城北的都市花园，盖了芝城最早的几栋别墅，栋栋高墙围绕，戒备森严。墙上绿萝披覆，墙头红花摇坠，烘托出跟芝城普通老百姓截然不同的生活气象。这是芝城最早的高端小区，住的都是城中屈指可数的一批富人，善于经营和折腾，跟芝城普通老百姓的随遇而安完全是两种作派。作为芝城的小巷里窜大的平庸小孩，出于对财富本能的崇拜，秦川对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郑威站在他身前，敲了敲门，一个声音在门内应道：“自己进来。”郑威把门推开，迎面扑来的，竟是秦川很多年前在乡下老家菜园里玩耍时闻过的气味，包含着泥土的芬芳，草叶的腐烂，粪便的烘热……当年的诸葛卧龙也无非如此吧？果真是“大隐隐于市“吗？秦川有些迷乱了，这景象跟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一个穿着白背心的中年男子，正挽着裤脚，拎着水桶，挥着水舀，将一些来历不明的液体泼洒到蔬菜上去。他有着最明显的体态特征：五短、秃头，满脸横肉，大腹便便。
　　郑威缩手缩脚：“叔叔，我带我爸来了。”
　　男人把水舀丢进水桶，恶狠狠地露出一嘴大黄牙：“给老子滚进来。”
　　现在可以确定，这是个粗俗无礼的暴发户，跟修养学识完全不搭边。
　　客厅很大，大得超乎想象。黄金色的真皮沙发，50寸的背投彩电，都沉甸甸地彰显着主人的财力。可是沙发上铺满的杂七杂八的衣服，彩电上堆满的林林总总的DVD碟片，似乎都在说明这个家庭的疏于管理。男人扒开沙发上堆积的衣物，随意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捋直了一根，点燃了，沉默地吸了一口，将“父子俩”晾在一旁。
　　“你说怎么办？”烟抽到了一半，他忽然说。
　　这样一个土包子，让秦川自心下慢，以一味示弱为耻。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卑不亢，便说：“我儿子……这个，既然犯了错，我就绝对不会包庇他，你放心，我一定会严加管教，不过这件事两个孩子都有责任，当然，主要责任在他，咱们当家长的……呵呵，都应该加强教育。”
　　“你他妈的说什么？我女儿脸都给他打肿了，你现在来跟我说责任？我女儿长这么大，我都没舍得打过他一巴掌，你这个王八蛋认识她才几天就敢打她的脸？”
　　“女儿？”秦川有点缓不过神来，朝郑威望去。郑威不理他，弯腰垂首，兀自忏悔，任他在火坑中煎熬，自己岿然不动。他感觉被骗，被陷害，气得立刻就要撒手不管，“其实这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他爸。”
　　“你个狗日的，以为我瞎了眼看不出你有几根毛？我马老五要是那么好骗的话，能混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们出去打听打听，那些敢骗我的现在都什么下场。”
　　“马老五”这个名讳似曾相识，秦川心念急转，想起家门口有个露天卖盐水鸭的独眼龙似乎也叫这个名字，又觉得不对，后才想起叫作马老六，却不知这两人可有关系，能否可以套套近乎。忽然间，他一个激灵，想起坊间一个传奇人物来，顿时寒毛耸立，那个把电缆生意做到了国外的芝城首富不就是叫这个名字吗？传说中，他手底下马仔无数，黑白通吃，跟意大利黑手党也有来往。
　　“你想怎么样？”秦川难以掩饰惊恐。
　　“看在你们还是小孩的份上，我就不为难你们了，要是其他人，我一定砍掉他们的胳膊喂狗，你们随便切根手指头给我就行了。”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你砍我的就好了。”一言不发的郑威忽然说，“你让他走吧，是我叫他来骗你的。”
　　秦川点头说：“是啊是啊。”
　　马老五抽了几口烟，对秦川说：“好吧，我砍他两根手指，一刀切，跟切一根差不多疼。你走吧。”
　　秦川不看郑威，朝门口缓缓走去。他很想离开这个凶险的所在，偏偏两股战战，脚底发软。更不安的，是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郑威，倘若见到，就算是形同陌路，是不是还能问心无愧？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虽然还没到可以为他割掉手指的程度，最起码，他还能再想点办法。
　　他转过身来：“他怎么打你女儿的，你就怎么打他啊，干嘛非要不依不饶的。别人都说你有多厉害，我看倒未必，他都那么可怜了，你还欺负他，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说我是英雄好汉了吗？狗日的！他怎么可怜了？”
　　“他……他妈妈死了。他爸爸……是个……是个酒鬼，”秦川睁眼说瞎话，说着说着就难以为继。马老五那么大能耐，一定会查出来他是在说谎的，到时候又多了一项罪名。
　　他后悔了，能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走？现在进退两难，有多尴尬！
　　马老五陷入冥思之中，手指缝里的香烟徐徐燃烧，形成一根完整的烟灰，最后全都掉在他的□□里，他醒觉过来，在□□里拍打了两下，走进厨房，摸出一把西瓜刀，又从茶几抽屉里找出一支笔、一张纸、一盒印泥，看着郑威：“你自己选，要么自己砍两根手指头下来，这事就完了，要么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你以后离我女儿马丽莲远远的，如果在跟她有一点瓜葛，我就把你阉了，让你做太监，太监你懂吗？”
　　郑威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马老五很满意：“懂就好。现在写吧，就给我趴在地上写，写认真一点，别想糊弄我。”
　　郑威五体投地，就像一条狗。他写得很用力，一笔一划，都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按完了手印，他低着头站起来，谁都不看。
　　“滚。”马老五说。
　　秦川在前，郑威在后，走进了暮色。郑威的自行车还在原来停放的地方，秦川却不打算跟他一道了。这事好歹结束了，为了避免以后再入火坑，大家最好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还未启齿，郑威就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妈死了。”
　　“我瞎说的。我那是没办法，又不是真的咒你妈。”
　　“可她真的死了，死两年了。”
　　秦川还没来得及惊讶，注意力就被马路对面一个滚滚而来的女孩强制吸引住，这个女孩充满了视觉张力，以至于使他暂时忘记了其他的事。她穿了浅色包臀牛仔裙和黑丝袜，色差如此强烈，仿佛是生怕别人忽视她粗壮的下半身，交相辉映的，是她顶在头顶的大圆髻，反衬出一张白腻光滑的营养过剩的脸，由于脸色实在太白，那块浅浅的淤青就显得格外明显。
　　“郑威，对不起啊。”女孩的声音却是奶声奶气的，“不是我跟我爸我告的密。是他看见我的脸了，我说是我不小心撞到墙上去了，他就是不信。”
　　“滚。”
　　“对不起啦。下一次，你不要再打我的脸了，这样我爸就看不出来了。”
　　这是秦川第一次见到马丽莲，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觉得郑威是可以原谅的。
　　郑威骑上了车：“秦川，我们走。”
　　秦川坐在后座上，看着那个哭泣的女孩，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