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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人有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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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卑贱的我会一辈子落人话柄,嫁给他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可没想到我会一无反顾地跟着与他格格不入的你,无怨无悔地害死了我所有的亲人。在这场浩劫里,所有的勇气都来自我爱你。
民国初年,上海。
中秋佳节刚过,全世界的团圆喜庆忽略了个别人的悲哀。白灯笼挂上了庆祥路上的何府。与英法租界熙桂街上那些有钱人家住的洋房不同,何家是个旧式的老宅子。
去世的何老爷何济宽,是贤宝斋古董行的老板,在上海古董界有一定的名气。为人乐善好施,是远近皆知的大善人。无奈从小身体羸弱,如今刚过半百就去世了,徒留下一屋子的女人。
上有七旬老母,膝下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自然不用说,是全家的掌中宝,现在在皇甫军校上学。两个女儿的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随着何老爷的去世精明的太太立刻把何家大小姐的身份给了自己的女儿,还肆意劝说老太太把那个低贱的女儿赶出家门。
一个童养媳的闺女也配当何家大小姐?
何家的丧事惊动了大半个城,因为军队的人总是在何家出现,顷刻间,何济宽是督察长的救命恩人一事满城皆知,没法子在保持低调了,来何府巴结的人便多了起来。
何老爷出殡的前一天上午,军队又来了,来的人不多,跟着车子的前后一共八个人。从车子里下来的男子,高大威武,一身戎装,斯文英气,正是少年督察长,年方二十三,子袭父职,英名骆骁。
一进何家大院,穿过月洞门进到内堂,骆骁恭恭敬敬的向何老太太请安,道节哀。
何老太太拿起锦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伸伸手招呼他过去,让他坐在她旁边,下颚颤抖着说:“骆少有军务在身,日理万机,还总是专程来拜宽儿,老太太我感激不尽。”她为了儿子的病操了多少心血大半个上海的人都知道,最后甚至连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的话她都愿意相信,可儿子还是走了,母存子先亡怎能不伤悲。
“奶奶,且不说何伯父和家父交情深厚,骆骁年少贪玩从山上摔下来差点折断了腿,若不是得何伯父相救,骆骁哪还能站在这里,单凭这一点,骆骁就是再忙也得给何伯父上香。”
何老太太格外喜欢骆骁这孩子,因为骆骁的爷爷和自己的丈夫都对古董深有研究,所以两家往来密切。小时候他爸爸整日搭理军政要务,他又是独子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十岁前几乎是在何家长大的,和何家的三个孩子整天玩在一起。
只听得一声亲切的召唤,骆骁转头看见了何伯母,递给他他最爱吃的龙须酥。她对自己很是关爱,从小只要是她送来的新衣服、糕点、鞋帽他都喜欢的不得了,因为它们总是有别于市面上的货品,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但他的何伯母李秀蓉对人好从来都是有目的的,她早就为女儿千善打着如意算盘呢,骆骁就是她一早看上的女婿。
“秀蓉,千善这会儿怎么不见人影了?”何老太太被秀蓉哄得服服帖帖的,秀蓉的心思自然何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骆骁来了,千善怎么能不出来见。
李秀蓉没好气地跟站在一旁的千慈说:“你去看看!”支走了碍眼的千慈,等下骆骁就只能看见精心打扮的千善了。
千慈微微抬起头应了一声,又很快低下头,转身离开的瞬间一滴泪顺着眼角落下来,在桃腮上流下痕迹。她明白奶奶和大娘是在为何家日后做打算,如果妹妹真的攀上了督察长,那么何家老老小小从此也算有了依靠,也免得落人口舌,说何家人没有骨气,只能靠督察长接济过日子。可是爹爹尸骨未寒,她真没办法跟着一起张罗这件喜事。在何家如果没有爹爹护着她,她这么卑贱的身份恐怕要被赶出去好几个来回了。
向东厢,朝千善房间走的这一路,千慈感觉到了她的危机,好像离开这个庇护所的日子就要到了,所以一步一步迈得极缓极轻,总是回望身后的一切。东厢她很少来,也可以说几乎不来,二十多年来何家的结构她只熟悉她自己住的小偏屋。每次有机会来东厢她都会驻足停望良久,爹爹用一生守护她大小姐的地位,临终的遗憾是没能让她进东厢,没能让她得到何老太太的肯定。千慈含泪凝视东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其实进不进东厢真的没关系,她只想要爹娘一直一直地陪伴她。
有预感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东厢,她似乎也料到奶奶和大娘会在不久之后赶走她。
不知不觉到了千善房间,偷偷瞥了一下里面就收了视线,低着头,她不敢看妹妹的房间,也不敢和妹妹对视,因为大娘无数次强调过,她与丫鬟、侍女没区别,不得在任何方面高过千善一丝一毫。这一眼只看见法式洋床、意式高贵的梳妆台,和书上的图片一模一样,可算是见到实物了,她真想好好研究一下它们的材质,不过她没那资格,里面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她遥不可及的。
“大小姐来了!”房门口的丫鬟琥珀唤了一声,千慈才回了神,她是来叫千善出去见督察长的,这会儿怎么能开小差呢。
还没等她开口,只听得房里传来清脆的一声响,好好的琉璃杯子被摔得细碎。千善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狠狠的给了琥珀一巴掌“不长记性的蠢东西,把我娘的话当耳边风了!何家大小姐是我,不是她!她只不过是个童养媳的闺女,记住了吗!”
千善的手指直指千慈的额头,字字带刺,千慈猛地抬起头,抓住眼前那高高扬起的食指狠狠的往上抬,怒不可遏的还击道:“千善,不要欺人太甚,不管是不是何家大小姐,我都是你姐姐,你最好别忘了!”
“你!哎……”千善疼得直跺脚,不依不饶的说:“你给我松开,弄坏了我新画的西洋指甲我跟你没完!放手!”
听到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千善从头到脚就好像经过装修大改造一样,烫了发、擦了粉、描了眉、画了唇,还涂了金灿灿的眼影,闪闪发光的耳环,脖颈上带着金项链、腕上缠着水晶珠串,连高跟鞋都擦得可以反出人影,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一点不像刚失去父亲的样子,反倒是要去参加盛宴,千慈又是一肚子的气。
“喜欢吧!”千善挑衅的问,她见千慈盯着她看不由得啧啧两声,“你穿的什么啊,这破旗袍是什么料子?跟下人用的抹布差不多嘛,也是,你哪里有钱买呢,再说了,有的人啊就是贱命一条,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不削的白了千慈一眼说:“再看你那张苦瓜脸!是,爹是去世了,可是日子不是还得过下去嘛……”
真的不想听千善这没良心的丫头说下去了,一个字都不想再听。千慈含着泪看向旁边咬咬牙,冰凉的手握成一团,指甲陷入掌心,逼自己忍下传进耳朵里的话,深呼了口气说:“算了,我不想听你说,督察长来了,大家都等着见你。”
“骁哥哥已经来了?你不早说!懒得跟你计较!”千善一听甚至有些慌了,差点没站稳,眼睛瞪得大大的,刚粘的睫毛都快狰飞了。赶紧理了理头发斜睨了千慈一眼,小跑着去正厅。
千慈站在原地,看着千善渐远渐模糊的背影,泪水忍不住涌出,颤抖着嘴唇低声无助的说:“爹,娘,我该怎么办?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双手环抱着肩缓缓蹲下身。
管家福叔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千慈身后,他拍了拍千慈的背,看见大小姐如此伤心,他一把年纪了,也不会安慰人,说点什么才能让大小姐不那么难受呢?终于开口了:“大小姐,别难过了。”
千慈抬起手,迅速擦干眼泪,努力停止流泪,说:“福叔,爹去世了,为什么千善一点都不伤心?就好像爹与他无关。”
“大小姐,因为老爷疼你啊,你才会这么舍不得,老爷不喜欢二小姐,她自然就没这么难受。”
忽的千慈想到了什么,扯了扯福叔的衣袖说:“福叔,我已经不是大小姐了,以后可千万别这样叫我,被奶奶和大娘听到你要挨骂了。”
福叔点点头,并没说话,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大小姐都不会开心,现在护着她,疼爱她的父亲去世了,家里人又都给她眼色看,她如何还能高兴得起来。他突然想起老爷无意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是时候说给千慈听了。
何济宽料到了千慈会有这么一天。他若是死了,千慈在何家就再无立锥之地,母亲世俗观念强,从一开始娶梅姐姐为童养媳冲喜就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再后来又生了个女儿,不是儿子,千慈也因此从小就受到了不平等待遇。秀蓉进门后一举得男更是让原本就受尽委屈的梅姐姐苦不堪言,老太太看不上的是梅姐姐这个人,就算生个男孩也得挨秀蓉欺负,单凭她是大家闺秀就足以让梅姐姐不见天日。那年夏天跟古董商会去了趟南阳,回来就得知梅姐姐得了不治之症去世了,尸体用草席一裹给扔到了树林,千慈那时才五岁愣是把母亲找了回来,何济宽誓死要让梅姐姐进祖宗祠堂,老太太无奈才答应。打那时起,何济宽成了千慈的巨大保护伞,就算老太太和秀蓉再怎么看她不顺眼还都要有所顾忌,千慈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此懂事放到谁家都会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可她偏偏成了他的女儿。
何济宽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深夜叫福叔进来交代了他对千慈日后的打算。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千慈,她若今后流离失所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
“大小姐,我想起老爷临终前说过的一句话,老爷说如果有一天太太要赶你走反而他更安心。”福叔小声的说着。
千慈本来悉心聆听,却不禁一惊,爹也不想让她留在何家吗?不把她当成女儿吗?为何要赞同大娘赶走她?曾经说的爱护她是假的吗?
“老爷说那样你就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再受人欺负,不用再看人脸色,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你读过书,受过教育,礼数又周全,待人还友善,出去打份零工也好过在这受一辈子气。”福叔越说内心越亢奋,他巴不得大小姐现在就出去生活,眨着眼睛拼命想老爷还交代了那些话,生怕说漏了一句,“哦,对了老爷说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人家的。”
听了这些话,千慈笑了,爹爹说的没错,也正是她的想法,宁可在外边打零工累死也不要在家里挨骂受气,不过爹爹想得也太长远了吧,嫁人?那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正如所有人的想法一样,哪个好人家会娶一个童养媳的女儿为妻,可是童养媳怎么了,有那么不堪吗?在千慈心里,她的母亲不知道要比所谓“大家闺秀”的大娘强多少倍。
“老爷还说,如果您在外边受了委屈,或者没地方落脚,就去找骆少爷,他一定会帮你的,如果……”福叔下边的话没有说,他怕说了会让大小姐更的伤心。他看千慈也没追问,就含在了嘴里。如果你愿意嫁给骆少爷,骆少爷一定会娶你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骆少爷喜欢的是你。
现如今老太太和太太卯足了劲要把千善嫁进骆府,何必说出来给千慈小姐徒增伤悲呢。
千慈明白了爹的苦心,拍拍满是泪痕的脸和福叔一同去了正厅,客人还在,哪有自己躲起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