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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之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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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地中海。曾经有人轻蔑地谈起这片海:“‘地中海’,顾名思义是陆地中的海,那不就是个池子嘛,哪有什么大海的气魄!”
但他似乎忘记了,在这地球上,原本就可说是海包围着陆地,也可说是陆地包围着海,任你浩淼如太平洋大西洋也是一样。何况地中海处于三大洲两大洋的要冲,其地位之重要,决不输于其他大洋。更何况,这人即使不知道地中海地理位置之重要,只要他白天亲自瞧一眼这片海域,感受一下她的洋洋洒洒无边无际,她的澄澄澈澈湛蓝无尽,就会知道人类妄议海的渺小是多么可笑。
这还只是白天。到了夜晚,雅典星空下的地中海却变得深沉起来,白天的蓝宝石作了黑珍珠。遇到起风的季节,更是可以听到海的呐喊咆哮,使胆小的人躲在家中,一边联想希腊神话中种种海怪的故事,一边瑟瑟发抖。幸好,现在是白天。阳光很灿烂地洒在这蔚蓝无边的海水上,同时也洒在岸边峭壁的圣域上。竞技场,十二宫,以及错落在山间的白银青铜候补生直至杂兵的房屋,在享受阳光这点上终于达成了“平等”。
此时是正午,圣域中人多半在休息,所以显得颇为安静,只是空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鹰呖。一条蜿蜒的山道上,却有两个杂兵一前一后在赶路。说是赶路,其实也敌不过这酷暑,只慢腾腾地走着。前面那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圣域杂兵的标准长相。他不停地说着话,倒也不怕口干:“……所以啊,以后少去碰阿布罗狄大人的玫瑰,知道吗?那可不好玩啊,一个不小心就没命了。我说你快点吧,报到迟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是对着后面那个杂兵说的这番话,听话里的意思这是个新来的。后者只是点了点头,偏大的头盔遮去他大半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一双眼睛还是可以看得清楚,这双眼睛对一个杂兵来说太漂亮了一点。他浅绿色的瞳孔望着远方,里面读不出什么来,显然是在想心事。
他们继续向上走,终于到了山顶一座气势宏伟的神殿前。这座神殿的规模在所有十二宫之上,这也不奇怪,因为在这里起居办公的就是代替雅典娜女神统领全天八十八位圣斗士、同时管理大地的教皇大人。从高大的入口望进去只看到一片阴暗,仿佛深不见底,其实是他们从烈日下往里看,自然觉得阴暗。此时教皇厅中不时有人出入,但都是脚步匆匆,仿佛急着去履行教皇大人发下的命令。
领路的那个连步子都放轻了。压低声音对新兵说:“我先进去通报一声队长,你在这里等我。”
新兵答应了一声。领路的就蹑手蹑脚地进去了。只听那个新兵忽然“扑哧”一笑,自言自语:“他倒像个小偷。”
过了半晌,那个领路的出来了,表情却不再诚惶诚恐,而是兴奋得很:“兄弟,你真是他妈的走运!教皇大人要见你,快来!”
新兵一愣,已被他拖着往里走了。厅里很阴凉,刚进门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一组一组廊柱,再过去,墙上就是一个个房间的门,大半关着。回廊尽头有两扇巨大的门。新兵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地方,就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一间布置成书房样的房间里,迎面书桌后面端坐着一个人,他背后落地窗放进的强烈光线让人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看到他高大的轮廓。新兵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房间,就听那个领路的大声喊道:“报告教皇大人,新卫兵亚历山大已经带到!”
“知道了,你退下吧。——你就是亚历山大?”一个低沉又带着威严的声音从书桌那儿传来,充满压迫感。
叫做亚历山大的新兵一怔,竟不觉单膝跪了下去:“是,教皇大人。五年前我父亲弥留时,蒙您使他能够安详地去世,因此去世前他曾请求让我,他的儿子,满二十岁时来圣域做卫兵。”
“我记得。”教皇简短地说,“你能来圣域为女神效力,应当感到光荣。”
“是的。我一定尽力。”新兵低下头。
“亚历山大……竟和这样的人物齐名。他怀抱着征服全世界的野心,三十岁时已纵横天下无敌手……”教皇的语气缓和了些,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知为什么,亚历山大竟然大胆地开了口,虽然他知道他要说出的话对教皇无疑是一种冒犯:“是的。可是,教皇大人您,作为雅典娜在地面的代行者,不就等于掌管着这片大地吗?”
教皇不语,却直视着年轻人的眼睛,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面具,直射到他心底。他看出年轻人不是在阿谀讨好,也不是在冷嘲热讽,而只是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教皇遮住全身的法衣忽然起了一丝颤抖,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
亚历山大还是很坦然地跪在那里。半晌,只听教皇缓缓道:“你下去吧,侍卫长会为你安排。”
这是亚历山大在圣域的第一夜。杂兵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要横七竖八地住上十几个人,闷得不行,索性出来卧看雅典璀璨夺目的星空。
看看四周无人,亚历山大摘下了压了一整天的头盔,让头脑在夜间的凉风中清醒清醒。星光下,他一头金色短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张十分妩媚的面孔——“他”竟然是个女孩子!女孩理了理乱发,抱着头盔,不禁想起父亲弥留时遇见教皇的情景。
她记得父亲那时声嘶力竭,十分痛苦:他害怕自己生前所犯罪孽太重,死后会下地狱受苦。那时母亲只能坐在床边垂泪,一筹莫展;自己和姐姐们也只是哭个不停。
这时,教皇来了。他高大的身形刚出现在门口,不知为什么,自己就不哭了,屋里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甚至包括先前折腾了好一会的父亲。只见教皇向他俯下身去,声音很温柔:“没有谁可以一生都不犯一点错误的。当你死去时,死亡就洗净了你一生的罪恶。因此,放心地安眠吧。”他伸出手放在父亲额头,手掌中放出柔和的光,父亲原本抽搐着的脸渐渐松弛下来,变得安详,甚至露出了笑容。
就是在那时,父亲向教皇提出了让自己来圣域效力的请求。父亲并没有儿子,但有她这个从小当作男孩子抚养的小女儿。想到这里,她不禁看了看自己深色健康的皮肤和修长有力的四肢。
教皇。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教皇厅里高高在上、神秘难测的教皇大人。教皇在她生长的村子里声誉很好,被看作是神的化身。的确,自那次父亲安然去世后,她也认为他简直就是神,那么强大,又那么仁慈。但现在呢?为什么似乎有一股阴暗的气氛围绕着他?那面具下面,到底藏着怎样的面孔?
她想得有些头痛,慢慢走向海边,想看看夜色下的地中海。海只茫茫一片黑暗,连崖边都看不清楚,有如无声却致命的疑惑。
从第二天起女孩正式成为了圣域的一名杂兵。很幸运地,她被派在教皇厅,按侍卫长每天的安排在不同部位站岗、打扫房间或者服侍教皇三餐等等。很快女孩就适应了圣域的生活:这本不是什么劳心的工作。但她也发现,教皇厅的杂兵整天都小心翼翼的,似乎随时都担心会有祸事临头,教皇厅的气氛的确让人觉得压抑,但她又说不清原因:教皇对待杂兵还是挺好的,至少不胡乱发脾气,也不胡乱惩罚人。
但今天分派到的工作有些特殊:伺候教皇沐浴。教皇有泡澡的癖好,这在圣域已是不宣之秘了,每天黄昏时他都要沐浴更衣,然后去参见女神。说起来,能够得到这个差事还是相当荣幸的,因为一般杂兵不会受到这样的信任。
当侍卫长通知她时,女孩还是有些惴惴,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得到这份荣幸。
女孩问:“那么,我要做些什么?”
“你只需把干净法衣放在浴间外,然后退到门口站岗就好。”侍卫长严肃地看着她。蓦地,他走近她,低声道:“记住,千万不要打扰沐浴中的教皇。有几次圣域附近发现了教皇厅卫兵的尸体,他们都在前一天伺候过教皇沐浴!”
女孩不禁打了个冷颤。今天一早,雨就淅淅沥沥地没停过,教皇厅也显得更加阴森几分。
时候终于到了。女孩领来干净的法衣,等在书房门口。教皇终于出来,虽经过一天办公劳累,他的步履还是很沉稳。女孩跟着他向浴间走去,不知怎么的,自己清晰地听得见心跳声。
浴间内另有一道垂着厚重绸帘的门,门后就是教皇厅历史悠久的大浴池了。
“守在门口。”教皇吩咐道,随后进了绸帘后。女孩应了一声,把法衣放到绸帘前,退回门口站岗。过了一会儿,隐隐有蒸汽冒出,可以听到水声,和殿外的盘陀大雨混在一起。女孩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现在整个教皇厅就只有自己和教皇两个人。她很孤单,绸帘后的教皇不是也很孤单吗?只有忍得住寂寞的人才会爱上泡澡吧。
女孩忽然有些可怜起教皇来,她自己都为此吃了一惊。
忽然她听到一声呻吟,这呻吟竟发自那帘后——是教皇!
“教皇大人,您没事吗?”此时侍卫长的警告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心只想到教皇的安危,这原是她做卫兵的本分。
帘后没有回应。
“教皇大人,你身体不舒服吗?”
一片寂静,只有殿外“哗哗”的雨声传进来。
女孩闭上眼,似乎在作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过也只一会儿功夫,她就坚定地踏了进去,伸手去揭绸帘——那只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她轻轻走了进去。浴间里蒸汽氤氲,笼着一个极大的浴池,要努力看才能看清池中背对着她的教皇的身影。奇怪的是,他平日里一头银发,竟然全变做了蓝色,那正是日光下地中海缎子般闪烁的蓝,蓝得赏心悦目,蓝得浸润人心。女孩不由呆在当地,好不容易才吐出两个字来:“大人——”
教皇的身体也震了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那真的是教皇吗?见到他真正面容的一瞬间,女孩几乎停止呼吸: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一双纯洁无暇的碧绿瞳孔,两道微颦的秀眉,透出一种高贵而忧郁的气质。他看着她,又不过只是看着而已,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远方。
“你就是——教皇?”她知道这句话很傻,但脑中一片混乱,已无法思考……忽然重要的一点掠过:“你,已有两百岁了?可是,你看起来才二十多岁啊!”
教皇至今才仿佛听到了她的话,才意识到她这个人的存在。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邪恶起来,蓝色的长发竟也慢慢地变深、变深,终于变得比黑夜还黑……
女孩的眼睛睁大了,向后一步步退去。同时却又拼命地回想:“不对,我见过他的,那是在哪儿呢?他,他到底是谁?”
教皇也慢慢从池中跨出来,嘴角边闪出了狞笑,右拳已握起,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女孩惊恐的脸:“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别想再活下去!”随着一声怒吼,教皇出了拳。
“撒加——”几乎在同一瞬,女孩脱口而出,或许此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她回想起了这个名字。教皇仿佛一愣,拳风偏了一偏,只见女孩的头盔飞了出去,她自己则摔落在地,不过幸运地没有受伤。
“好……痛……”,女孩勉力坐了起来,向教皇望去。他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目光迷茫,也在回想着什么?
“再叫一遍。”终于他开了口,声音不似往常那样低沉,显得比较年轻。
“什么?”女孩不解。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撒、撒加?”
这个名字仿佛带有一种魔力。一听到这个名字,教皇身上便又起了种种变化:黑发回复蓝色,邪恶的眼神也重新变得抑郁。他的身子一晃,也许刚才消耗了过多体力,一下坐倒在池边。
女孩有些明白了,现在她的目光里竟有些怜悯。正想过去扶他,这才想起他浑身还是赤裸的——方才一阵出乎意外,没有时间留意——不禁脸上飞红,奔出去抱了法衣进来披到他身上。
“好点了吗?”其实有千言万语想问的,结果却先问了这么一句。
教皇此时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牙齿紧紧咬着,盯着女孩一字字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女孩平静地微微一笑道:“你不会的。我小时候就认识你了,你是圣域最最善良、最最仁慈的人。你就是双子座圣斗士,撒加。”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教皇的身体都会微颤一下,这次也不例外。
女孩继续往下说:“你刚才想杀我,我也可以理解。因为就在我七岁那年,我偷偷跑出去玩,却撞见你,你在——”
“在试图拧断一只兔子的脖子。”教皇梦呓一般毫无表情。
“是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时被誉为神一般的你竟会变成凶神恶煞,竟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我忍不住叫出了你的名字!而那时的你就和今天的一样,立即又回复成神一般高贵的模样。”女孩眼睛里闪闪发光,“那时我才七岁,并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而且之后没多久你就神秘地销声匿迹了。”
那个叫撒加的男人看着她焕发着自信的脸庞,过了半晌才说道:“是的,我记得你。但你已看到教皇的真面目,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吗?”
女孩摇摇头:“你要杀我的话,十三年前就可以下手了。我知道你不会的,当你的头发比大海还蓝时,”她大胆地抚了一下他的长发,“你的心地比天使还要善良。”
男人苦笑了一下,似已默认:“你到底是谁?”
“我叫亚历山德拉,不过大家都叫我艾拉。父亲并没有儿子,就要我到这里来当卫兵。”
“艾拉,很好听的名字。”男人的神情温柔了一点,但只是一闪而过,“那么现在离开圣域吧,越快越好,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圣域,否则——”
“不。”女孩断然拒绝,“我已经说出了我的秘密,但你还没有说出你的。你怎会冒充教皇的?”
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大胆的女孩子。忽然,十三年来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时三年中午夜梦回的惊悚,十三年善恶纠缠的痛苦,都一道涌上心头,进一步涌上了他薄薄的唇,莫名地带来一种倾诉的冲动。最后男人长叹一声:“好吧。戴好你的头盔,跟我来。”
他们向教皇厅后部的大殿走去,也就是女孩第一次进教皇厅时瞥见的那两扇大门后的房间。进了大殿后,男人紧紧关好了门。从门口起有一条宽大的红地毯延伸出去,直延伸到大殿尽头教皇的宝座前。宝座后帷幕低垂,女孩曾听说那后面就是雅典娜女神的寝间,是只有教皇才能出入的禁地。
只见男人慢步走到宝座后,突然一手抓住了帷幕。
“你干什么,撒加?!”女孩忍不住叫了出来。
男人做了个手势叫她轻声:“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
他猛地拉下帷幕——
空的!
雅典娜的寝间里,竟然空空如也,女神竟然不在雅典、不在圣域!
女孩揉了揉眼睛,发觉脑子里又混乱起来。“是空的。”男人的声音有些飘渺。“女神早在十三年前就已不在圣域了……”
接着,他一边机械地在殿上踱来踱去,一边自言自语般讲述着十三年前自己犯下的罪行:杀教皇,杀女神,杀艾俄洛斯……女孩静静地听着。终于讲完了,男人踱到她面前。她抬头看着他,这次眼神中流露的是同情与怜悯。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女孩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
她顿了顿,继续道:“或许这圣域中的人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的确会把你看作是邪恶的化身,但,我不是圣域的人。我,艾拉,只是这地中海边一个村子里的普通女孩。我不知道那位雅典娜女神对我们有过什么恩泽,我知道的只是,这十五年来,你使村子里的人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小孩子出生时你为他们祝福,老人垂死时你为他们祈祷。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神灵,能比得上圣域的教皇大人。就算你们的雅典娜不存在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教皇大人却必须存在,为我们而存在!”她越说越响亮,说到最后,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与此同时,只见两滴眼泪慢慢流下了男人瘦削的脸庞,无声融入到脚下厚厚的地毯里。
“谢谢你。”他费力地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有些哽咽。
“但你还是必须离开圣域——我相信你不会泄露我的秘密。”男人背过身去,尽量使声音强硬一些。
“我不走。”女孩也很倔强地答到,“让我留下来。每次你听到我喊你的名字,就马上由恶的一面回复到了善的一面,说不定我的声音正可以阻止你心中的恶念。而且,”她的声音变得非常温柔,“你已经寂寞了十三年,不是吗?至少,让我陪你一段时间吧……”
良久的沉默。
终于,男人开了口:“这是你的决定?你不会后悔?”
“这是我的决定。我决不后悔!”
“好吧。但是,你不可以再做这里的卫兵,否则你的身份早晚会泄露。从今天开始,你必须一直留在女神的寝间。”男人道。
忽然殿外雷声大作,还夹杂着远处地中海的咆哮。随后的闪电照亮殿内两人的脸。命运,会怎样?
此后的几天,杂兵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讨论为什么教皇拜见女神的时间延长了,还有那个叫亚历山大的杂兵失踪一事也引得议论纷纷。不过毕竟后者在圣域也不是头一回发生,所以过了段日子各种流言也就慢慢平息下来。另一件奇怪的事是杂兵们都觉得教皇厅的气氛较先前又有不同,似乎教皇阴沉的时候少了。
这一日,教皇照常沐浴后来到大殿上,一个杂兵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教皇面具后的眉毛一皱:“什么事?我已经吩咐过别来打扰我。”
“可是教皇大人,金牛宫的阿鲁迪巴大人一定要见您。我告诉他您不让人打扰,他就要闯进来!”杂兵跪地答话。
“阿鲁迪巴?”话音刚落,阿鲁迪巴已一身黄金圣衣闯了进来,平日憨厚的脸上怒气冲冲,冲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教皇。杂兵早已溜了出去,关上大门。
教皇反而显得很镇定,在宝座上坐下:“有什么事,阿鲁迪巴?没有我的召见就这样闯进来,不怕受惩罚吗?”
“别废话!我今天才知道,是你杀了雅典娜!”
“你疯了吗,阿鲁迪巴?”
“疯的人是你!想证明你的清白,就让我见女神!”
“身为黄金圣斗士,你应该很清楚,远自神话时代起,就只有教皇才能参见女神。你是在哪里听到了什么流言?”教皇极力想保持冷静,按在扶手上的右手却越来越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那帘子后面根本就没有什么女神吧。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揭开看一看!”
“大胆!”
两人正僵持不下,蓦地,从幕后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悦耳动听,却又不失威严:
“住口,阿鲁迪巴!”
一下子殿上的两个人都愣住了。教皇猛地从宝座上起身,阿鲁迪巴更是呆在当地。
“雅,雅典娜?!”阿鲁迪巴大惊失色。
“阿鲁迪巴,你对教皇不敬,就是对我的不敬,还不退下!”
“女神,恕我冒犯,”阿鲁迪巴忙不迭地单膝下跪,“我只是怀疑……不,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退下吧。”幕后的声音低了下去。
“是。”阿鲁迪巴站起身,还不忘对旁边一语不发的教皇道歉,“很抱歉,教皇大人。”教皇做了个手势叫他离开。
等阿鲁迪巴消失后,教皇低声叫道:“艾拉?”
幕后没有回应。
“你怎么了,艾拉?”教皇急急奔到幕后。女孩本来呆立在当地,一见到他就身子一软,向下坠去。教皇抢上前把她接到怀中,慢慢坐到地上。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已经晕了过去。他抱着她使劲摇了几下。女孩终于悠悠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他走了吗?”
“走了,他没有怀疑。你真聪明。”男人取下了面具,微笑道。
“对不起,我这样做,等于亵渎了你们的女神……”
男人摇摇头:“别这样说。现在,那个女神并不存在。”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猛地把女孩拥入怀中,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你才是我的女神……”
女孩的眼泪夺眶而出。夜晚的凉风吹拂起男人的长发,将女孩包围在这海一般的蓝中,一丝丝一缕缕吻着她的脸,她的脖颈,她的手臂。他们就这样静静相拥着。不知又过了多久,女孩枕着他厚实的胸膛,不由沉沉睡去。
等她再张开眼睛,昨夜星斗已化作漫天朝霞,晨曦透过房间唯一的小窗照进来,光影映着男人的微笑:他目不交睫,守了她整整一夜。
“睡得好吗?”男人柔声问。
“恩。”女孩笑得很甜,那是心满意足的笑颜。
窗外,隐隐传来地中海的潮汐声,一进一退,颇有韵律。
“撒加,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过海了?”女孩忽然道。
“看海?”男人想了一想,“大概自十三年前起就没有看过了吧。整天忙于教皇的公务,管理圣域,管理村镇——或者说,扮演教皇。”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
“那么,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海好吗?”女孩兴奋地眨着眼睛,“一直待在教皇厅里会闷坏的,一直扮演着别人,自己的本性得不到舒展,一定很痛苦。所以,明天做一天你自己吧。我很想认识你,真正的你。”
“好吧。”男人竟也有些兴奋起来,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兴奋,这女孩仿佛拥有一种让他变年轻的能力。恍惚间他忘记了自己二十八岁的年纪,似乎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瞒着父母偷偷溜出去玩的小孩子。“明天我们在圣域后的悬崖边见,那里一般不会有人在。我会脱下这身法衣和沉重的头盔,也希望看看你做女孩的样子。”头一次男人笑了,笑得非常温柔,那是只有天使才可能有的笑。
第二天。
教皇大人一早就宣布自己要“入静”,吩咐杂兵不要打扰,其实大殿上空无一人。男人早已换好衣服,从教皇殿的后面出口到了约定的海边。艾拉一早持着教皇的特许回家,现在差不多该来了吧,他暗忖。
这时正是明媚的上午。男人眼前的地中海呈现出一片恬静,远处动态的只有阳光洒落在海面上的碎屑,折射出迷人的光彩。男人确实已看得入迷。十三年了,十三年没有好好欣赏过这片与圣域毗邻的海域,十三年没有真切感受到阳光照耀皮肤的温煦、清风轻抚脸庞的滑爽,以及海之气息停留在唇上的那份咸涩。这一切是那么“真实”,与之相比,阴暗的教皇厅,每日缠身的杂务,甚至十三年来背负的深重罪孽,都虚幻得宛若一场恶梦。男人闭上眼睛,是的,姑且让我今天做一次梦吧。
“撒——加——!”熟悉的声音传来,睁眼望去,一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向这边跑来,边跑边用力挥着手,兴奋的脸庞在阳光下变得绯红。男人嘴角边不禁露出了微笑:艾拉,是你,你就是我的“阳光”,总能够驱除我心中的邪恶;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动心。也许就是因为你的单纯,你的天真,你的坦诚吧。
他微笑着看女孩跑到跟前:“艾拉,你今天真漂亮。”男人本来没想到自己也会说出这种话的,但一开口却自然得如水往低处流,完全没有了作为教皇的故作低沉,也少了几分惯常的哀伤意味。女孩跑得有些气喘,听到这句赞美,脸更加红了。她也端详着对方。灿烂阳光下,没有了法衣与头盔掩饰的男人更加显得气度不凡:平时为什么老穿教皇的法衣呢,今天这身希腊普通男子的装束不是更能衬出他颀长挺拔的身材?为什么老戴着面具呢?充足光线里这张英俊的脸不是更让人怦然心动吗?还有他的头发。在他海一般蓝的长发跟前,连地中海也立即黯然失色!
“我们到下面的沙滩上去,好吗?”
男人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手已被女孩一把抓住,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沿山路向海滩冲下去。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发足奔跑了,他在教皇厅,在圣域,或在周围的村镇里,都是慢慢地“走”,所谓“龙行虎步”,这也关乎教皇大人高高在上的尊严。但今天,看来的确是做梦的好日子,他发觉自己又变成了十三年前的撒加,不,是更早的,一个还可以自由玩耍的孩子。这种迎着海风冲刺的感觉实在太爽了,他简直想大声呼喊起来,把长久堆积在心中的后悔恐惧哀伤惊怕彷徨迷惑都统统喊出来,抛到异次元空间去!
他们像寻常人一样,踏浪,泼水,追逐,欢笑。盛夏丝毫没有减低他们的兴致,他们的兴致也正象头顶的阳光一样灼热。最后累了躺倒在沙滩上,现在就算有人经过也看不出其中一个是教皇大人,另一个是杂兵了。海风舒缓着他们的筋骨。
“撒加。”女孩转头看着他,忍不住用纤指抚摩他紧皱的眉心,“今天高兴吗?”
“很高兴。”他也回看她,轻声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是皱着眉头?我想看你真正开心地笑一笑。”目光中有些忧虑。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瞬间,眉头展开了,嘴角微微扬起,嘴唇微翕——严冬的最后一丝寒气褪尽,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女孩说不出话,只是看着他。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此时周围的大海天空阳光圣域,对他们而言都不复存在。眼中所有的,就只是彼此而已。
又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叹了一口气:“谢谢你,艾拉。这样的日子,今后不会再有了吧……”
女孩急忙掩住他的口:“别胡说!”
男人缓缓地摇头,拉开她的手臂:“我有预感,女神就要来了。到那时候……”
“那时候又怎样!”女孩猛地站起来,背对他看着海。“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对吗?我已经说过,我们需要的是教皇大人,而不是什么女神!”
男人的眉又深深地皱了起来,脑海里突然闪过十三年前那个和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声音: “撒加,杀了女神吧,还有那个糊涂教皇!”那次他照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拳打了过去,而这一次——
男人只是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女孩:“你不懂的,孩子。你不属于圣域,不了解圣斗士的世界,不明白圣斗士存在的意义。”
女孩没有反驳。许久,只听她幽幽道:“那么撒加,答应我,不要死好不好?”
他不回答。女孩看不见,他的眼神坚定地望向海天之际。
女孩醒来,感觉到身下的石床。向周围望望,房间大而空,如果那位雅典娜女神不是去了日本,那么十三年来她就要一直住在这里呢。不能出去,不能与教皇外的其他人见面,女孩几乎无法想象那样的童年:要知道自己只在这里住了几周就已经快闷死了。当然,每天撒加会来陪她一个小时,但也只是一个小时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寂寞与她为伴。而且,这个房间为了防止别人偷窥,只在后部开了一扇小窗,从那里可以看见地中海的一角。她开始有些同情起这位女神,谁能想到,圣域地位最高的雅典娜女神本该在这里度过的岁月就和囚犯相似!
曙光渐渐从那扇窗里透进来,多少为她抑郁的心情增了些亮色。这时帘一动,教皇竟一早来了。
“撒加!”女孩又惊又喜,“怎么了,这个时候就来看我?”
“我以教皇的身份命令你马上离开圣域,永远也不准回来。”不带一分感情色彩的语调,好象冰冷的石头,面具下的表情难以揣测。
“为什么?撒加,你没事吧?难道你又……”
“没有。”男人缓和了一些,摘下面具,平日忧郁的面容十分严肃,“只是,女神今天会从日本来这里。”
“什么!你怎么知道……”
“她寄了信来。”男人有些不耐烦地作了个手势叫她别说话,“刚才我说过了,马上离开圣域!”
女孩愣了一下,随后坚定地抬起头:“我不走。要是我走了,你又会变成恶魔,加重你的罪恶。不,如果你保持现在善良的一面,一定会在女神面前以死谢罪,我就更不能走了。”女孩有些言辞无措起来。
“你待在这里,又能为我做什么?”
“要走我们一起走!别再理这些事了,十三年已经够久,你应该解脱你自己!”
男人苦笑起来,走上前抱住女孩:“艾拉,你真的还是个孩子。你还不明白什么是必须承担的责任,什么是必须肩负的宿命。你竟会要我临阵脱逃?无论是什么样的命运,我都要自己勇敢地承受!”
曙光正照在男人脸上。那张脸写满着意气风发,仿佛古希腊神话中背负着悲剧命运却又英勇不屈的英雄。他不羁的长发随风飞扬,比任何时候都蓝,对了,就是那种纯正的海之蓝。女孩看着看着,不觉看得痴了,两行泪水悄悄流了下来。
“别了,艾拉。”男人柔声道。他忽然低下头,在女孩额上温柔地一吻。女孩还是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手:“我不会走的!”
那么,原谅我,他心中默念。男人闭起眼睛,迅速地抽出右手向女孩颈上砍去,力量拿捏得恰好能使她晕过去。女孩顿时倒在他怀中。
男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充满活力的面孔,随后小心地为她戴上杂兵的头盔,抱着他来到外面的大殿。
“来人!”
“什么事,教皇大人?”守在门外的杂兵进来,惊讶地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杂兵。
“这个人图谋不规,现已晕厥。把他带出圣域,并且传令下去,永不许他再踏进圣域一步!”
“是,大人!”
“还有,抱他下去,——别弄醒他。”
“是!”杂兵没有多问,他知道对于教皇的命令,即使觉得奇怪,多问也无用。
教皇目送他们出了大门。空荡荡的神殿,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别了……”
女孩再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天星斗。她缓缓地坐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圣域的边界。自己……怎么了?
撒加!脑中猛地想起今早与撒加的对话,对了,女神来了圣域,撒加,现在怎样了?她焦急地站起来向圣域走去,远远望到了火钟——只剩双鱼宫的火还未熄灭,看来战斗已持续了整整一天。
她发足沿着熟悉的密道向教皇厅奔去,撒加,你千万别死啊!奇怪的是,竟然一个杂兵也碰不到,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突然,教皇厅放出了异样的光彩,照得四周有如白昼,几乎在同一刹那,双鱼宫的火熄灭了。她停下来静听,似乎山底传来了欢呼声,山上却死一般寂静。再过了一会儿,一个强大的小宇宙从教皇厅升起。
是他,他还活着!女孩顾不得擦去泪水,继续奔了上去。期间不时看到小宇宙在教皇厅撞击。快些,再快些!她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最后,她终于踏上了教皇厅前的开阔空地。但她看到了什么?
撒加面对着一个女孩,右手握着拳摆出攻击的姿势,左手却紧紧拉着女孩的黄金杖击向自己!那女孩似乎也受到惊吓,脸色惨白。终于撒加无力地倒在她怀中,仍然带着忧郁的微笑:“雅典娜,请你原谅我,原谅我……”
年幼的女神急忙回答他:“我原谅你,撒加。”
听到这句话,他像得到了解脱一般合上了眼睛。
女孩脑中“轰”的一声,觉得双腿再也支撑不了自己。但她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向地上的躯体。周围有黄金白银青铜,还有不少杂兵,但她谁也看不到,谁也不在乎,现在她眼中唯一有的就是那副躯体,那副一分钟前还生存着、现在却正慢慢冷却的躯体。她终于挪到了他身边,看着他,一动不动。
女神在一边很奇怪地看看她,不由皱起眉头:“你是卫兵吗?怎么擅自闯过来?”
她听不见。
“你来也好,去通告其他卫兵:撒加冒充教皇,犯下许多罪孽,现在已经自裁身亡了。不过,谅在他也是身不由己,你就找几个人,把他埋在慰灵地吧。”女神缓缓说完,转身离去,一大群人跟在她身后。
教皇厅前忽然变得空旷静寂。女孩一手抚着喉咙,一面静静地看着他。黯淡的星光下,他好似熟睡着一般,神态安详,甚至平日里一直皱起的眉毛都舒展开来。女孩不知怎地反而没有了眼泪。伸手理了理他额前的发,夜色中依旧象宁静的海之蓝。
“让开!你没听见女神吩咐把他埋到‘慰灵地’吗?”两个杂兵围上来。
她被拉开,她已无力挣扎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蓝色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于夜色。这下四周真的空无一人了。沉沉的夜包围着她,包围着教皇厅,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直想放声大哭一场,又偏偏哭不出来。
她感到一定要去看看海,就步履蹒跚地向后山走去。终于到了海边,但那想象中的蓝色呢?海也是深深沉沉的,也安静得没有半点声响。就在这一瞬她终于扑倒在岩石上,泪流满面。
哭到全身无力,这黑黝黝的海水自她看来,竟变得越来越蓝,就像,他的头发一样……她知道这是幻觉,却只是喃喃道:“一样呢。他们看到了你的黑暗,我却只看到澄净的蔚蓝。无论白天黑夜,其实海都是蓝色的,不是吗?”
没人回答,只有海浪拍打峭壁的声响。
“你预料到如果我留在圣域的话,一定会拼命保护你,你是对的;可是,你怎么没想到,你走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留下呢?”
女孩的嘴角泛起微笑。她缓缓走向崖边,闭上眼睛,默想那副刻骨铭心的面容。
“妈妈,姐姐们,请原谅我的任性,我……我已无法活在没有他的世界;我来了,撒加。等着我。”她柔声道。
片刻后,斯尼旺海角传来轻微的落水声。但在灯火辉煌、百废待兴的圣域,并没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