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传——玲珑之冕》玫菱郡

75、女皇之死4

　　女皇从此陷入深度的昏迷，常常一睡便是一整天。
　　但女皇在弥留之际，和婉儿曾有过最后一段对话。其实那会儿，婉儿对女皇的照顾已不分昼夜，女皇白天昏睡，婉儿醒着，女皇整夜不眠，婉儿便也陪着不眠。
　　于是，便有了午夜的那短短数句。
　　女皇说：“婉儿，几时了。”
　　“已是丑时了，圣上。”
　　“我还以为是白日呢，刚才打了个盹儿，你猜我梦见谁了？”女皇其实已昏睡了一整天。
　　“婉儿猜不出。”
　　“我梦见你的祖父上官仪了。他说我害了他，他的儿子，现在又在害他的孙女，所以他要在那边儿和我没完。”女皇说着自己笑了，“以前，很久以前，一见你祖父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那认真的样子，我就想笑……”
　　婉儿刚要说话，却又被女皇止住了。
　　“嘘——别说话，婉儿。我跟你交换一个秘密。我曾喜欢过一个人，不是太宗，也不是高宗，更不是后边儿的这些张三李四。唉，是怎样的一种喜欢呢？有时我觉得他是完全靠精神、人格吸引我的，可有时又觉得，如若他能活得长久一些，或许我也会有机会和他走近，甚至，甚至会对他产生某种邪念。我能背他所有的诗，还有这些年我一直在重读他参与修撰的《晋书》，时常心里会想，这种纸面上的交流都如此有趣，如果他还活着，该多好！”
　　“圣上所说的，可是房玄龄房大人？”婉儿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女皇垂着头说。
　　“那便是褚遂良（钱塘人，先祖为褚少孙，曾补《史记》，父褚亮时迁钱塘。博学多才，精通文史。隋末时跟随薛举为通事舍人。后在唐朝任谏议大夫，中书令等职。贞观二十三年，与长孙无忌同受太宗遗诏辅政。后因反对高宗废王皇后之事而被贬为潭州都督，转桂州都督，又贬为爱州刺史，位于今越南清化，显庆三年死于任上。）褚大人了？”因为女皇曾几次提出要找个适当的时机为褚遂良一案昭雪。
　　“也不是。”
　　“曾经参与修撰的《晋书》的……”
　　“别猜了，是上官仪。婉儿平日里看人猜心一向剔透，今儿是怎么了！”
　　婉儿惊愕不已。她知道祖父也确是参与过《晋书》的修撰，但却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因为她一直以为女皇与祖父不共戴天，她没有想到高宗皇帝苦苦从感业寺追回的武才人心里，恋的竟是自己的祖父。
　　“可在当时的的那个当口，他真是太倒霉了，他不能不死，他的全家也不能不灭，唯有连累全族，祸及亲友，才足以震慑当初那一大波对废后跃跃欲试的朝臣们，如果起草那废后诏书的不是他，说不定，历史便要就此重写了。这便是我。至于你，我当然知道留下很可能会是个祸根，但我还是舍不得杀你，我知道自己今后会有大把的时间怀念你的祖父，他的样子，他的正直与才华，每当这些时候，我起码可以看看你。我的秘密讲完了，这下，该你了。婉儿。”
　　“婉儿与圣上朝夕相处，有什么秘密能瞒过圣上？”
　　“哎，别耍赖啊，我告诉你，这会儿，我可是清醒得很，没那么好糊弄！其实，婉儿的秘密，即便不说，我也猜得出，除了贤，你的心里，如今也住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不知哪里长得有点像朕的贤，不是眉宇间，也不是举手投足间，是哪里呢？让我想想，对，就是他严肃起来看着你说话时的样子。”
　　严肃起来？婉儿只当是女皇又说胡话了，于是笑说，那些臣工们，哪个到圣上面前能不严肃？
　　你呀，你就算一个！他叫什么来着，崔……崔湜！就是上次请缨整编《修身要览》的那个朝官。朕欠你一个贤，还你一个崔湜，如何？
　　圣上可真会做人，随便扯一个人来，便把债抵了，近来圣上心情大好，果又有闲心取笑婉儿了，圣上觉得像，婉儿可觉得不像！
　　这是女皇与婉儿之间私下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及崔湜。
　　从此女皇便没再醒来过。当次日辰时太阳升起的时候，女皇却沉入了永恒的睡眠中。除了婉儿，没有人知道，这个爱权力，也被权力所爱的女人临终所言的，却是个无关权势、地位、子嗣甚至无关生死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