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传——玲珑之冕》玫菱郡

29、明堂起落10

　　沈南璆“死”后，薛怀义又忽然精神起来。他先是屡次从曾经特意为他一人开启的秘密甬道来到女皇寝宫后院拍门求见，又在天堂与明堂之间挖地五丈埋入一尊大型佛像，然后在大坑上方用金丝彩缎搭起了一座姹紫嫣红、美轮美奂的“宫殿”，一切准备停当后，薛怀义在明堂大办无遮会。无遮会，是佛都中的一项法事活动，讲的是不分僧俗、智愚、上下、贵贱无遮无隔，相互平等、众生平等，共同行财施和法施的斋会。薛怀义故伎重演——身披袈裟，臂挂念珠，气宇轩昂地坐在法台上，带领众佛僧虔诚地高诵《大云经》。大周女皇武曌虽亲临会上，但站了一刻钟不到，便抽身离去。薛怀义情急之下赶紧让早已在一旁待命的三十六壮士拉动那金丝彩缎裹着的数条麻绳，当坑中的大佛冉冉升起时，薛怀义自己都被这壮观的景象感染了，一瞬间他恍然又回到了明堂落成的那一日，正当他几乎陶醉着沉浸其中时，有小厮来报，圣上走了，人群也渐散了，这无遮会，还要继续吗？
　　薛怀义这才从金光灿灿的大佛身上抽离自己的目光。什么佛教佛法，至高无上！分明是女皇叫他兴他就兴，女皇叫他亡他便亡！他薛怀义终于明白了，人们都是冲着女皇来的，女皇走了，他们才不要看什么大佛！
　　然而他并未气馁，反思了一晚上，薛怀义相信自己还是有机会引起女皇的注意的。他心里有个奇怪的逻辑，那就是只要女皇喜欢，婉儿便会喜欢，唯有女皇注意，婉儿才有可能注意。
　　可太平公主这个时候为母亲引荐了张易之、张宗昌兄弟。他们不但面容清朗俊逸，而且还精通音律，女皇甚喜之，经常一下朝，就拥着张氏兄弟游园耍乐，根本没有心思搭理薛怀义和他那些小伎俩。
　　这一日，喝了点酒的薛怀义又一次出现在甬道深处。婉儿开门后照旧礼貌地说：“薛师请回吧，圣上今夜不见任何人。”
　　“何必要替她撒谎呢？不过，婉儿姑娘即便是说谎，在薛某耳朵里也照常是动听的。”
　　“圣上今夜确是独自在屋里看奏章，特意吩咐奴婢们都退下，连晚膳都免了，只说勿要打扰。”
　　“其实没关系。婉儿，圣上她一个人，或是与那张氏兄弟在一起，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真认为我薛怀义有那么在乎吗？婉儿，我薛某再笨，也看出女皇不想见我，而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这冷清的甬道，仅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薛师您喝多了，如果没有其它事，婉儿先行告辞。”
　　就这样，薛怀义眼瞅着瘦削的婉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动那扇厚重的门，当大门马上就要合上的时候，他突然一个健步上去用身体抵住：“婉儿，不要关门！难道你甘愿一辈子这样枯守在一个老女人身旁，成为终生为她运转、劳碌的机器吗？告诉我，婉儿，你有爱人吗？”薛怀义不费吹灰之力便让那门缝越来越大，他一手推着门，一手借机来抓婉儿的手，婉儿吓得手一松，门便被他彻底推开了。
　　“薛师请自重！这里直通寝宫，若是扰了圣上安宁，恐怕对你我都不好！”
　　“都不好？我看，是对你我都好！”薛怀义说着猛地上前抱住婉儿。让他感到无比吃惊的是，怀里的女人此刻竟没有叫喊。
　　“去，把明堂给烧了。我就属于你了。”他听到女人突然变得无比冷静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火烧明堂？”男人惊讶无比地松了手。薛怀义真的搞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了，她曾经屡次为他指点迷津，而今又让他亲手毁掉一切。
　　“是的，像你曾经，一把大火烧掉乾元殿一样。”
　　“可那是女皇的命根子。”
　　“怎么，你不敢？”女人说。
　　“我薛怀义有什么不敢的！”男人说，“哈哈，有意思，婉儿，我突然懂了，真的，我好像在一瞬间读懂了你，原来你将仇恨藏得那样深……好吧，成交！”

　　于是又是一把大火。
　　明堂在一场大火中诞生，又在一场大火中覆灭、结果。
　　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男人这一次没有达成心愿。
　　也许是天不作美，那夜的月色如此静谧，一丝风都没有，薛怀义以要独自在明堂参悟佛法为由，遣走了所有当值的宫人，可接连推倒了几盏烛台，都只是小打小闹，火势明明暗暗，却始终得不到很好地蔓延。
　　于是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找来了火把和干草。决定下手前，他确实是有过一丝犹豫和痛惜的。那毕竟是他的心血，他薛怀义平生做的第一件有始有终又漂亮的事情。九个月的心血换一个女人。可这女人毕竟是婉儿啊！想想还是值得的。
　　故而这一夜，大明宫里的所有人都提前过上元宵节了。不，那火势简直比烟花和灯火还绚丽、夺目，它固执、顽强地蔓延、腾空，尔后，化作股股长久化不开的浓烟。
　　无数宫人在来来回回地将木桶里的水泼向大火。泼向所有人都已看不见的明堂，其实他们在做着这一切时心里已经有数，这样的火还有治吗？明堂没救了。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的。
　　婉儿在窗前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她心想薛怀义做事真是有速度，可惜他蠢就蠢在还以为这次和上次一样，点上火就一了百了。
　　已睡下的女皇揉着惺忪的双眼喊道：“婉儿！出什么事了，怎这般吵闹！”
　　“奴婢也不确知。好像，是明堂方向起火了。”
　　“明堂方向？！”女皇一下子醒了。
　　她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的。然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窗前：“没错！是明堂！是朕的明堂和天堂！快！吩咐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救火！那是朕的命根子！”
　　要的便是你的命根子。
　　你的命根子换上官一家老小和太子李贤的性命，貌似你还赚了呢。
　　这会儿婉儿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泯灭过仇恨。这下好了，婉儿没有杀你，却毁了你的命根子。从此婉儿便完完全全属于你了。不是属于那个杀人如麻的女皇，而是属于让当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的圣上。
　　纵火的真相很快被女皇秘密彻查出来。薛怀义放火的动机很明显——因失宠而心生怨怼。暴怒之下，女皇甚至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她心想明堂被烧，自己也难脱其咎。他真是忽略这个男人的能量了，早在他为自己一把火将乾元殿夷为平地时，她就应该洞悉一切。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一个面首因失宠毁了大周的庙堂大周的根基，声张出去是任谁脸上也没有光彩的。于是失火的原因仍然只能归结为意外。要问女皇的身边眼下，多少意外皆属意内，怕是她自己都分辨不清了。她此刻恨不得将那薛怀义碎尸万段，可自己又不便明着动手。
　　太平向来最懂母亲的心，母女倆在一起坐坐，甚至不用开口，便能了悟母亲此时已无法忍受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和尚了。于是太平在愁容满面的母亲跟前破颜一笑说：“母亲等着看我的吧。”
　　薛怀义在接到太平公主突然的邀请时还是有些许警惕心的：“我与公主素无来往，公主找我何事？”
　　太平的贴身侍女柠襄很认真地说：“公主说，是圣上命她与薛师共商明堂重建之事。公主仰慕薛师才华已久，这会儿正与上官婉儿还有皇嗣之妃于氏在后园赏花赋诗，苦于没有一个像样的台榭，所以想请薛师前往一并规划。”
　　“你说什么？婉儿也在？”
　　可怜这薛怀义直至生命最后一刻还想着婉儿。进了院子，他便被早已恭候多时的二十余名彪悍妇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按住，捆绑妥当后，领头的宫妇命人将他像拖死猪一样拖到了院子后面的小树林里。
　　然后是紧锣密鼓的棍起棍落，比一壶鹤顶红多不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结果了薛怀义的性命。
　　“好好地清扫。别让这假和尚的血污了我的林子。”太平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