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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叶澜依番外: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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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传来飕飕的风声,那是箭划破空气之声,凌厉且迫切。
这一年的上林苑枫叶开得正好,远远望去,一片艳烈,明艳如火,夺人眼目。
这一日,我依旧还是那一身青衣,静静立于不远处的花丛边,痴痴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如既往。他玄衣高冠,容颜俊美,此时此刻,神情更是温柔,而他身侧的华裳少女也是风华正茂,花容娇媚,那少女正是他最近以来十分宠爱的新人黎氏。
我知道,他不爱我,不仅如此,他对于我始终有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或许,我不似他那些出身名门的高贵妃子,我也学不来她们温婉典雅的仪态。因此,他便将我视为玩物,毫不在意我的感受。
然而,即使如此,我却依旧爱他。
至死不悔。
在入宫成为驯兽女之前,我从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自我出生,便被他们弃于乱坟岗。所幸的是,我被一戏班主偶然捡到。叶班主待我恩重如山,疼爱犹如亲生女儿,我便认他为父,此后,方才有了姓名。
我自幼长于戏班,因对驯兽颇有天分,便从小苦练驯兽之道。
之后养父病逝,戏班解散,众人各奔东西。
而我凭借着不凡的驯兽之术,得以入宫。
宫中岁月平淡无奇,我生性清冷,不愿与他人来往,终日不过逗弄各种奇珍异兽,也颇为自在。
然而,他的出现,却改变了我的一生。
仿佛是宿命,那无法逃脱的宿命。
他是风流倜傥的大周天子,是百姓口中人人称颂的明君,却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玄凌。
乾元十八年初夏,他亲自射死发狂野豹,在我命悬一线之时就下了我。
与此同时,我深知我和他身份悬殊,犹如云泥之别,对于我而言,他是那么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对他的爱,只能深深藏于心里。
此后,每当他前往上林苑骑射时,我总是静静立于远处,默默凝视着他。
我想一直凝视着他的身影,或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晓我对他的心意,但我却可以珍藏着这份宝贵的记忆,足以温暖我的余生。
殊不知,我的命运就此被永远的改变。
史册记载,乾元十八年夏,叶氏澜依,以驯兽女得幸,封更衣,居绿霓居。
轻薄的纱衣难以高挑明艳的身姿,单薄如纸的白色纱裙下,小麦色的健康肌肤隐隐若现,镜中的女子美艳夺目,眉目清冷如画,然而那亮如星辰的眼眸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忧伤。
我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容颜,蓦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镜中之人美艳清冷一如既往,却常常令我感到陌生。
陛下对我甚是宠爱,不过短短半月,我已是常在之位,更有了封号,宫中众妃对我羡慕不已,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的知道,陛下他其实对我根本无情。
每次侍寝之夜,在那帷幔翻飞的仪元殿,每次欢好之时,他动作极其粗暴,目光冷漠如冰,冷冷打量着我,薄薄的嘴唇轻轻挑起一丝淡漠的笑意,似是嘲讽。
在那样冷漠的注视下,我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满腔爱意,仿佛转瞬间被冻成了冰,甚至令我忘却了身上的痛苦。
我爱的陛下,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只是把我当成玩物。
这令我,怎能不心碎?
我生性清冷,素来不愿与后宫众妃来往,对于我不在意之人,我只会远远避开,爱理不理。
在宫中,我唯独挂念着陛下,因而,我常常立于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
虽然身为九五之尊,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他挺拔的剑眉之间总有深深的忧虑。
很多时候,他都是独自一人立于上林苑,眉间难掩惆怅之情,却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听闻宫人所言,陛下是在思念着纯毅皇后慕容氏,一个已然逝去的绝美女子。
“纯毅皇后出身将门,性子刚烈,异于寻常的世家女子。十余年前,皇后初入宫,却还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胆子却是大得惊人,婢子如今依旧记得,皇后一身红衣,明艳绝伦,在上林苑竟然拦下来陛下,两人赛马,她赢了陛下,从此之后,便成了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子,此后近十年,纯毅皇后宠冠六宫……”
在我问起慕容皇后时,宫人絮絮叨叨给我讲了很多她和陛下的往事。
我入宫时日不长,不过只是一训兽女,对于这些宫廷旧事鲜少知晓,如今听来,也甚是新奇。
可惜的是,深受陛下宠爱的慕容皇后终究还是芳华早逝,她病逝于乾元十六年,陛下因为她的死,曾经一度悲痛欲绝,甚至不惜违背祖制,完全不顾皇后朱氏的颜面,决意追封宠妃为后。
我倍感唏嘘,想不到冷心绝情的陛下,竟然会如此深爱那个女子。
我并不了解已逝的纯毅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我唯独坚信一点,她定是深爱着陛下,而我也愿意,像她一般,爱着陛下。
哪怕陛下并不喜欢我。
但或许,总有一日,他终能察觉我待他的一片心意。
也许,那时,一切会有不同?
我为妃短短半年后,陛下的原配皇后朱氏在一个雪夜病逝于昭阳殿,陛下极是悲痛,追谥朱氏为元懿皇后,并且亲自为后罢朝三日。
我素来性子清冷,不愿与诸妃过多来往,但我却并不厌恶陛下的皇后。在我的记忆中,皇后朱氏容貌并不算绝美,却秀美端雅,别有一番风韵。
她是个贤德温婉的女子,雍容典雅,令人易生好感。据说,她与陛下少年结发,互相扶持,走过了十八载岁月。可陛下多内宠,好美色,皇后先前一直不甚得宠,直到乾元十六年陛下方才回心转意,看到了她的好,此后帝后伉俪情深。
然而,她的眉目间,却依旧似有深忧。
即使在我眼中,陛下待她可谓十分呵护和怜惜,可她依然并不欢愉。
也许,她是死于多年郁郁寡欢和压抑的深宫岁月。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蝉,凛冽的冷风吹乱了我的发鬓,我紧紧攥着貂皮披风,厚厚的皮毛下,我依旧感到彻骨的寒冷。
因为元懿皇后的病逝,陛下一度郁郁寡欢。
见此,我不禁颇为担忧,于是千方百计打听到一事。
即为陛下喜爱女子衣着明艳。
元懿皇后喜正红,纯毅皇后也喜火红之色,更何况,陛下的宠妃杜佩筠和玉贵嫔流朱皆是明艳活泼动人的女子。
得知此事,我表面上依旧是冷冷清清的神情,内心却是难以言喻的欣喜。
那一晚,我精心挑选了一件火红绣蔷薇花纹的襦裙,妆容明艳,精致典雅。
只愿能博得陛下一笑。
却不料,反而成了我此生的噩梦。
幽深寂静的仪元殿内,陛下的容颜依旧是那般如斯的俊美,他鼻梁高挺,眉宇间英气逼人。
然而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犹如雪一样的冰冷。
“脱下来。”
“以后不许再着红衣。”
“你不配。”
他的声音淡淡,却毫无感情,一如他那冰冷的目光。
我只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想哭,却根本流不出泪来。
这个凛冬,真的很冷。
在那一刻,我感觉,或许我这一生,都永远无法走出这样的寒冬。
我从来不知,自己竟然会傻成这样。
为了陛下宠爱的另一个妃子,为了不愿看到她受到一丝伤害,更为了不愿让陛下难过,我甚至想都没多想,便用自己的身子接住了跌倒的她。
然而,我却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腹中的小生命仅仅只活了三个月,我甚至还未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便已然离我而去。
此外,我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为了别的女子,我伤了身子,失去了生育能力。
然而,陛下的所作所为,令我震惊之外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
他下旨禁了我的足,令其反思,其罪名:窥探圣驾。
心,仿佛被刀反复划过,鲜血淋漓而下,痛彻心扉。
可即使如此,我却依旧不愿看到他难过。
我真是个傻子。
冷风呼啸而过,我裹紧了貂裘披风,却依旧感到遍体寒冷。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常更冷。
此后,我更为沉默寡言,过着孤僻的日子,默默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深宫岁月。
原本我只想远远凝视着他,将这份伤我极深的爱埋于心底深处,就此一生。
然而,我却没想到,这也不过也只是我的奢望。
我死在了乾元二十一年的那个秋日。
一个枫叶瑟瑟如血的傍晚。
那枝白翎箭从远方飞速射来,尖利的箭头径直刺入了我的血肉,鲜血淋漓,染红了我青碧色的宫装。
随着鲜血的流逝,我感到了无尽的寒冷。
在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乾元十八年的那个凛冬,如斯的冰冷,如斯的绝望和痛苦。
仿佛我这一生,都永远走不出那一场场延绵不绝的风雪。
终其一生,我渴求的,不过只是一点微薄的爱和温暖,但即使是这般朴素的愿望,我终究无法实现。
或许,我这一生,就是这般可悲,这般渺小,这般不值。
也或许,这也是所谓的宿命?
“澜依……”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唤着我的名字。
“澜依!”
我勉强睁开眼眸,眼前浮现出的,是那张熟悉的面容,却再也不复原先的冷漠。
此时此刻,他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语调之中,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凄厉。
“陛下,”我急促喘息着:“陛下厌恶澜依,先前澜依不懂事,很多惹恼陛下的事,还请谅解……”
我冷得浑身颤抖,他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仿佛抱着不可多得的至宝,我却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什么都别说了,御医就要来了,你不会死的。”他一遍遍重复着,仿佛在安慰我,却又似乎在安慰他自己,他喃喃道:“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我想对他笑,眼泪却忍不住滑落。
我想我终究是坚持不住了。
不过,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懂了我的心意
可一切却已然太迟。
仿佛是宿命。
那独属于我的,可悲可叹的宿命。
秋风起,吹起了似火的枫叶,红叶在风中翩然飞旋,宛若一只只缓缓盘旋的蝴蝶,凄迷一片。
天地苍茫,我却仿佛又一次乾元十八年和他初见的日子。
同样的傍晚,同样艳烈的夕阳。
他拉弓,一箭射穿了那只发狂险些伤我性命的野豹,随后策马扬鞭,转身离去。
我的心,却就此沉沦。
万劫不复。
“澜依不悔。”
这是我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轻轻吐露出我埋藏在内心多年的爱意。
除此之外,我想要对他说的话,真的还有好多。
可惜来不及了。
如血的残阳下,我含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所有的光,终究还是永远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