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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巡 ...

  •   *

      永乐壬寅初,宫正司选宫人为女史。

      这是舒禾入宫的第五个年头,终于算是摆脱了泥潭,虽然只是考了个没有品秩的女史,但已在女官之列,底下的宫婢小宦都要敬一声“姐姐”。

      宫正司纠察宫闱,独立于六局之外,她的差事说简单也难,好处是不必累于粗活杂事,难则难在监察有度,处理得当,不作为,宫中法纪失度,作为,又四处得罪,落个捕风捉影之嫌。

      ——譬如巡夜之责。

      舒禾熄了灯笼,隐在树丛后一动也不敢动,听着不远处两个宦官交谈的言语,暗叹一声倒霉。

      青衣宦人贼兮兮地把什么物什塞给瘦高个的宦官,极尽谄媚地说着:

      “有您帮着,奴婢放心,谁不知殿下最听公公您的话……”

      高个宦官故作自然地接过贿赂,笑到一半,听了这话,敲在这人脑门一记,压低声音训斥:“胡吣什么!殿下是主子,哪有主子听奴婢的话,听好咯,没下次啊!”

      “是是,小的错了……”

      舒禾偷偷瞟了一眼,见那高个宦官一身松绿曳撒,缀有云肩、袖襕、膝襕,便知是贵人身边的近侍。

      这后头不远就是皇太孙的行云草舍,太孙面前得宠的近侍,除了一向端正廉洁的陈芜公公,就只有那位袁琦袁公公。她从前一个微末宫女,见不着太孙的亲信宦官,哪想今日撞见了,还被她猜出身份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想被得势的宦官盯上。

      袁琦把金箔揣进怀里,心里嗤笑,这吴才人是有多笨,即便是公公我替您美言几句,得了机会,也是上赶着招殿下嫌。不过咱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不是?

      抬脚走了几步,他忽然皱了皱鼻子,这都快入秋了,哪儿来的杏花香?蓦地扭头望向树丛深处。

      “什么人!”

      舒禾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刚迈开步子,就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胳膊,她顿住,不敢再挣扎。

      “哪里当差的?夜闯御花园,你可知何罪?”袁琦厉色喝道,心里有些慌乱,这宫女若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跑到殿下面前嚼舌根儿,可不妙……

      舒禾缓缓抬眼,终于看清了这位袁公公的样子,有些意外,他倒是生了张俊俏皮相,干瞪着一双水灵的圆杏眼儿,抿着嘴故作狠厉的姿态,竟然有些……好笑?

      明眼人都能看见他的心虚,舒禾镇静下来,稍一用力就挣脱了桎梏,不卑不亢行了个礼,道:“小女子宫正司女史,夜巡御花园乃职责所在,惊扰袁公公,给您赔个不是。”

      袁琦定睛看了看,这宫女穿的确实穿着女史的服制,腰牌上“宫正司”三个大字刻得明明白白,这下更失了分寸。

      他以为只是个没学好规矩的小宫女,就算是六局女官也好,怎么偏偏是宫正司!

      “宫、宫正司巡夜……好,那你鬼鬼祟祟藏起来作甚?还想跑!”他飞快地眨巴几下眼睛,终于理好话头,接着倒打一耙。

      舒禾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这位袁公公不太聪明的样子,怎么威胁人还露怯,尽管摆足趾高气扬的架势,但实在吓不着人。她想了想说:

      “我一介低等女史,怕扰公公办事,自然急着回避,非礼勿听,您大可宽心。”

      虽为退让之言,却从容不迫,把袁琦听得直皱眉,便剜了她一眼,冷哼,“算你识相……”量她也没胆。

      转而又纳闷起来,这宫正司的女官不是上了年岁,就是成天板着个脸,哪多出来一个脸嫩的小姑娘。

      “我打小伺候殿下饮食起居,什么人能见不能见,那都是有说法的,这些个好处就是下面人的孝敬,你也得容他们为主子尽心不是?”袁琦想为自己找补几句,越说越有底气,愤愤道,“你们宫正司也别太较真儿了,有些事不是你们能管的。”

      歪理,舒禾忽地笑了。

      一阵寂静里,响起了暮夏的虫鸣。

      “您说得对,宫正司再怎样,哪敢管到公公们头上……”

      轻飘飘的语气随着晚风送入袁琦耳里,他皱眉,莫名觉得这话刺得慌。

      “……明白就好,总之,若透露半个字出去,你就瞧好儿吧你!”

      食指冲着她狠狠地比划,蛮横粗俗,可惜和他清脆单薄的声音一样没有震慑力。

      舒禾顺从地行了揖礼,就被他心满意足地放走了。

      虽然目睹了他的劣迹,但舒禾没打算横生事端,上下打点本就是宫中常态,自己一个小小女使掺合什么呢。反倒是袁琦有些过度紧张了,许是皇太孙治下较严的缘故。

      好在是个轻易就能被看穿的家伙,还算计不了她。他甚至自始至终都没问过她姓甚名谁,也没想过,一个女史为何会独自巡夜。

      真是怪哉,皇太孙殿下怎会把这样简单的人留在身边。

      想在这宫里活出个人样,就要生一颗七巧玲珑心,若非黑即白,她早就熬死在安乐堂里了。

      提灯走在幽长的宫道上,她抬首一望,月朗星疏,轻叹了口气,低语,

      “今夜太平……”

      *
      翌日。

      “可办妥了?”
      见是舒禾,廖宫正研墨的动作顿下来,沉声问她。舒禾点头称是。

      “你是他信重的孩子,人又敏慧,替我省了不少心……”廖宫正感慨着。

      她着实没想到,那老东西还有求到她头上的一天。他要把这孩子从安乐堂那磋磨人的地方送出去。自掌宫正司以来,她处处谨慎,唯独冒了这个险,舒禾的确是个好苗子,老东西教了她不少,不到双十年华,已经进退有度,可堪大用。

      “这些文书,拿去誊抄一份。”她吩咐下去,舒禾领命,托案退下。

      宫正心软,派她以巡夜之名,将书信财帛藏到御花园,由司苑司的侍花宫女捎带给师父,但往后,师父怕是绝不再给宫正回信。

      而她,也算摆脱过往,重新来过。

      走出安乐堂,是为了求生,师父期望她有大作为,可她家族蒙难,无法光耀门楣。若说为自己打算,她惜命,不想活得太累,又将世事看得太轻、算得太清,觉得俗世寡淡,少了诸多乐趣。反观袁琦那样的“庸人”,能为一点钱财而喜形于色,倒令她羡慕。

      舒禾口中的庸人,近日正在庸人自扰。

      袁琦最近当值心不在焉的,那鬼祟的目光时不时就飘向皇太孙,一会儿揣测太孙心情如何,一会儿思量着太孙殿下的后院。

      殿下南巡归京后,对一个叫姚子衿的尚食局宫婢起了心思,不仅准许她在膳食上搞花样,甚至纵容她私自进出草舍,可真要说殿下想纳了她,却又不像,殿下压根儿不肯见她一面。他夹在中间真是拿不定主意。

      太孙妃那边,还是不咸不淡的老样子。给吴才人行了方便,殿下一如既往地唯恐避之不及。殿下太也苦了,这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就他袁琦能博殿下开颜。

      说到吴才人,袁琦又想起那天晚上撞见的女史。后头翻过来一想,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往常巡夜没到那个时辰啊,这时机未免太凑巧了,还故意躲起来。

      越想越后悔,他着人打听清楚,这女史舒禾才进宫正司不久,是廖宫正一力提拔进去的,想来不是个简单角色,只口头威胁几句,怕是没什么说服力,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绝了后患才行。

      于是这日膳后,舒禾被一个小火者堵住了。小火者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只盒子递给她,“这是袁公公吩咐我给姐姐您的。”

      舒禾听了,有些讶异,弯了下眼睛,好呀,原来知道给封口费呢。她泰然接了过来,说:“替我转告公公,往后不敢让他费心。”小火者也没想到办得这么顺利,高高兴兴地交差去了。

      舒禾过后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只乌木簪子,簪尾雕了两朵栩栩如生的杏花。她惊了一下,马上合住盖子,摸了摸腰间香囊,里面装的正是春日里拾的杏花瓣。

      这又在她意料之外了。御花园草木旺盛,气味杂陈,她身上香味并不重,谁知袁琦鼻子灵敏,一下就分辨出来,如今送这封口礼,暗含着敲打的意思。

      也是,好歹是得了赐服的贵珰,哪能真的一无是处,在涉及利益的地方,敏锐心细,把宫里立身处世的门道摸着了。

      造型雅致,做工精细,质地也是上乘,若这不是脏物,而是袁公公的示好,那她一定留着。她轻笑一声,摇头,被自己不着调的想法逗乐了。

      趁着无人,舒禾一把将簪子扔进了荷塘,只渐起小小水花,便再觅不见踪迹。唉,可惜了了。

      袁琦这厢听了回话,终于安了心,不禁想象出小姑娘把玩着簪子眉开眼笑的样子,哼,识货就好,不枉他费这心思堵一个小女史的嘴。

      如此这般,这桩事才算是真的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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