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未明》地瓜大人

1、连枝（一）

　　清州。
　　清州是伴水而生的城，渭河浩浩荡荡从遥远的巴古山脉起源，蜿蜒千里，绕清州城畔奔流而过。
　　有江河，便有船只应水而生。虽然比起上游的定州和下游的徐州，清州不算大城，但远行的商船客船来往都要在清州歇上一歇，因为这里是上下几百里唯一可停靠大船的地方。
　　尤其近几年清州还出产一种叫红珠的果子，春末夏初结果，红彤彤光滑喜人，入口清甜生香，行人们都爱买上一些在路上吃。只是这果子很奇怪，出了清州城地界，放到船上三四天也无妨，一旦带上了陆地，半日不到就干瘪不堪。当初有好些想要贩卖的商人就吃了这亏，装运货物耗时耗力，运到了地方，光是卸货运给店家再上货摆放就不止半日，前仆后继好几拨商人想尽办法也无法保存好这红珠，最后只好买些来自吃，将生钱的念头做了罢。
　　这日傍晚，又有只走货的船停在岸口，跟船的做主管事吩咐妥当，带了五六个人出了码头，清州城只有一个大口岸，就设在城门外，几个人进了城门，那管事打头熟络地径自进了陈来客栈。
　　说是客栈，其实是饭馆客栈一家过，前头大堂，楼上楼下都是大桌吃饭喝酒的，楼下有门通到后头院子，那才是住宿的地方。
　　几个人还没进门，专在外头招呼的伙计打头一见，认识，立刻堆起笑迎上来，“周管事，您里边请！还是老规矩？”
　　周管事点头，“老规矩，先上一桌，再整治两桌送码头那边。”
　　“好嘞！”伙计亮开嗓子往里头吆喝，“一桌八样锦现吃，两桌八样锦送码头周家船上！”
　　刚吼完另一个伙计从里头迎上来，“哟！周管事来了！您这边请，给你留的老位置！”
　　周管事点头，大家便跟着他走，周管事身后的一个年青人悄悄瞟了眼后边，先头的那个伙计已经走去门外等着招呼下一拨客人了。
　　伙计口中的老位置是楼上一张靠窗的大桌子，一行七个人坐得宽宽松松，刚坐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跑堂的端了茶水过来，挨个一倒完，一盘卤牛肉一盘炸花生米就已经上桌了。
　　都是拿大盘装得满满当当，那个年青人一筷子牛肉下肚，忍不住感叹：“进了这么多家店，就这陈来客栈伙计招呼得最好，上菜又快，份量也足！”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周管事嘴里嚼着花生，在热油里滚了一圈的花生米又香又酥脆，“清州城又不止这一家吃饭的地儿，你道我为何要进他家门？反正这银子都得花，当然要找个能让我花得心里舒坦的地方。”
　　众人都点头，桌上就周管事最大，有灵活的便趁机捧他几句管事眼光独到之类的话，正闲扯，跑堂的又端上来一盘炒河虾一盘扣肉，还有一大盘红樱桃。
　　周管事看了两眼那樱桃，不大乐意，“怎么不是送红珠了？这樱桃哪有红珠好吃？”
　　跑堂的嗐了一声，“客官您不知道，今年没有红珠了！”
　　周管事吃了一惊，“谁这么大手笔，竟将整个清州的红珠都买了？”
　　他是干买卖这一行的，一听跑堂的说，第一念头就是有大财主将红珠通扫广了。
　　“哪里还有得卖？”跑堂的摇头，“城里城外所有的红珠树开花之后全都枯掉了，一粒果子也没结。”
　　“怎么会？”周管事这下惊讶得连喜欢的炒河虾也不吃了，“那位甄老爷家的母树也没结果子？”
　　跑堂的左右看了看，凑近桌子，小声道：“大伙儿都说是甄老爷的夫人得了怪病，那母树就在甄夫人房门前，和甄夫人朝夕相处，通了人性，也跟着染病了，母树都病了，儿女们能不跟着病？”
　　说完又道：“听说那红珠树是为了报甄夫人的恩情来的，这几年甄家因这红珠生了多少富贵，甄大公子还娶了城里成大财主家的独生女，更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红珠树见恩情已报，自然要回深山里继续修行了。”
　　竟是一篇现成的得道仙树下凡尘来报恩的话本，听得众人目瞪口呆，不想这时有别的客人叫伙计，跑堂的赶紧丢下一句甄老爷正请了郎中去看呢，一溜烟去奉承那边客人去了。
　　一桌人刚刚被勾起好奇心，被半途截走了说故事的，有跟着周管事跑过几趟吃过红珠的人便趁势说起了红珠的好口味，也有人忍不住问周管事，“周头，这红珠树来历真的那么神奇？”
　　周管事吐了颗樱桃核到地上，“说神奇也有那么几分神奇，以前从未听过清州有过什么红珠树，也没人见过，是甄老爷娶了现在的夫人过后的第三年春天，这位甄夫人忽然种出了红珠树，到了六月结了果子，正好知府夫人去甄府和甄夫人叙话，偶然看到了树上结的红珠，一尝之下很是喜欢，甄夫人便叫人摘了送去知府大人府邸，此后就传扬开了。”
　　“这位甄夫人是继室？”有人听出了其中机窍。
　　周管事点点头，“甄老爷原配夫人生了儿子之后身体虚弱，一病不起，甄老爷守了三年，本是立志不再娶的，还是甄家老夫人觉得家里内宅无人料理，一再劝说，甄老爷这才娶了现今这位夫人。这也不是秘密，清州城里都知道甄老爷最是敬爱原配，继夫人虽然生了一儿一女，甄老爷却还是天天带着甄大公子在身边。”
　　在场有人深深叹息，“甄老爷真是情深之人。”

　　“老爷真是情深之人……”
　　甄府里，几个守二门的婆子正在啧啧赞叹。
　　自夫人病倒日起，甄老爷便将府里一切事务丢给长子，自己日日守在床前，夜里也让人另支了一张卧榻，自己和衣睡在卧榻上，夫人一有动静，便立即起来端水喂药，就连日里进食，也是亲力亲为，别说府里下人感动，就连看惯生死的郎中也感喟不已。
　　久病床前无孝子，对父母生养之恩尚且有淡薄的时候，能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谁不叹服？
　　下人私底下的谈论甄老爷不知道，他此时正坐在卧房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
　　女子便是现如今的甄夫人，甄老爷续娶的妻子。甄夫人比甄老爷小七岁，去岁刚过了三十生辰，然而面容却如同二十岁上下，白皙秀丽，即便合目而睡，也可见眉眼生动，只是因卧病在床，脸上依稀笼罩着一层薄薄郁气。
　　甄老爷看了半晌妻子，见她依旧沉睡，竟也不急，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轻快地将背靠到椅子上，瞅了眼旁边桌上托盘里的一碗汤药，忽地扬声道：“来人！”
　　外面立刻有细碎的脚步声进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大丫头，“老爷有何吩咐？”
　　甄老爷指指药碗，“药凉了会减药性，去重新熬一碗来。”
　　丫头应了，赶紧端药出了去。
　　甄老爷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前，轻声唤道：“夫人？夫人？”
　　甄夫人睡得安稳，动也不动。
　　甄老爷等了一会儿，声音放得更轻，“阿枝？阿枝？你在吗？”
　　他语气温柔，一听便是在唤心爱之人。
　　也不知是听到了这呼唤，还是已经睡到了时候，甄夫人眼睫毛颤了几颤，在甄老爷切切凝视下缓缓张开眼来。
　　甄老爷屏息以待。
　　甄夫人望了望帐顶，适应了一下，慢慢转头望向他，呆了须臾，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木哥。”
　　眼泪猝不及防自甄老爷眼中滴落下来，他顾不得擦拭，喜极而泣，“阿枝阿枝，你终于回来了！十二年了！十二年！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甄夫人眷恋地看着夫君的样子，眼里渐渐有哀伤之意，泪珠从眼角滑进头发，“木哥，你不该这样做……”
　　甄老爷只是伸手抚摸她的眼睛周围，流连不已，“阿枝你别急，那位真人说了，这仙丹虽然可以令你附魂回生，但仙丹与身体无益，这身体病了这么多天，需要好好调养，等你身子好一些，我便去请神医来将你变回从前的样子，我已经打听好了，徐州有神医自海外学了神技回来，只要有画好的图，他就可以将人变成另一个样子。这么多年我画了好多你以前的样子，我们可以选一张最好的给他做参照……”
　　“等你好了，我便说你身子不好需要去徐州求医，待到神医换好了你的脸，我便说是寻到了你幼时失落的亲妹妹，夫人大度，愿与她同为姐妹，不分妻妾，到时我便唤你阿枝，反正除了谡儿，也没有旁人知道你的小名……”
　　甄夫人默默躺在床上流泪不语，任他又欢喜又兴奋地畅想将来，良久，方含泪道：“木哥，我想见见玉娘子。”
　　甄老爷愣了愣，“你放心，我已经重重感谢过玉娘子了。”
　　甄夫人摇头，“我知道，我见玉娘子，除了要谢她当日保我一线生机，还想求她为严妹妹……”
　　“阿枝！”甄老爷叱断她的话，“你好心让严氏享了这么多年的福，已经够她不悔此生了。”
　　甄夫人执着地偏过头来直视他，“木哥，严妹妹因为我而失了性命，就算她不怨恨，我也想求玉娘子为她超度亡魂，这样你我才能稍稍心安一二。”
　　甄老爷沉默了一阵，不甘愿地点点头，“好罢，明日我便遣人去请玉娘子。阿枝，你先好好休息，我去重新安排一下这院里侍候的人，以免她们说漏嘴，还有谡儿，阿枝，谡儿已经长大成人，还娶了媳妇，你睡一觉起来我让谡儿和儿媳妇来给你磕头！”
　　听到儿子的事，甄夫人不由又泪盈满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