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碎》季雨娇

2、邻居

　　放学后，他跟着他们兄妹俩去了那间还算宽敞的公寓。公寓坐落在一处离学校不太远的安静的街道上。街角有安静的公园，带着余晖的厚实和温顺。便利商店的年轻女主人脸上有着自信而温和的笑。小吃店的老板有着宽阔的肩膀和一手让人赞不绝口的厨艺。放学的小学生顺着下坡的街道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们兄妹在他耳边絮絮的念，念的欢快，神采飞扬。他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地方，不仅因为这里亲切的居住环境，更因为这里有他们。

　　他在沙发上放松的坐着，兄妹俩在厨房与客厅间忙进忙出，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吵闹，空气中有栀子花的香。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廉价的沙发远比不上他“家”纯手工制作的沙发精致，却让他的身体切实的感受到了“舒服”。这房子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散发出一种让他留恋的味道，他第一次意识到“家”的概念。

　　他摸了摸揣在荷包里的机几张无论怎么刷也刷不爆的卡，用手机订下了隔壁的那一间公寓。他接过宾馆为他送来的仅一个提包的行李，右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摸到了那几张卡，他嘲讽的轻笑。你这样的父亲，也还是有价值的。

　　他在临睡前再次敲响基拉家的门，开门的两兄妹穿着可爱的睡衣，让夜风都温暖了。

　　基拉，我们又要做邻居了。

　　他眯着眼笑，耳朵握住了基拉的欢呼，胸膛记住了她大力而舒服的拥抱，他的心脏又开始急速的跳。他再一次吃到了“开心”的味道，和记忆中母亲的蛋糕一样，不腻他的舌头，却甜化了他的心。

　　那一晚，他开始不再做噩梦。

　　在他记忆中纠缠了半年的影子：父亲严肃而冰冷的脸庞，母亲如往常一样出门时对他所说的那声却成了永恒到别的“再见”，留在他身影后刹车尖锐的嘶吼与钢铁扭曲的巨大声响，回眸处的一地鲜血，留给他不再有颜色的世界。他的双瞳被红红的血死死的淹没，他再睁眼，世界便只有黑白。

　　那些像用电影胶片定格住的画面，在他记忆的某个枢纽处如同有着魔力的藤蔓种子，扎根、发芽，迅速包裹住他，密不透风。他每晚被同样的画面惊醒，他的汗水粘稠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他单调的喘息敲打着宽阔房间里的冰冷墙壁，钝钝的、闷闷的，孤独到惊悚。他无声地流泪，眼前被泪水浸没处却是一片鲜红，他拼命的擦，但是那块红色的血印如何也不消失。他只能蜷缩在被子里发抖，惨惨的冷。

　　难挨的整夜整夜的寂寞，让他无法再呼吸有着母亲香味的空气。

　　而那一晚，他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尽管被惯坏了的身体酸胀酸胀的痛，但他心里却说不出的踏实。隔着一面墙，兄妹俩安恬的睡脸便在他脑海中铺漫开来，臆想的无忧且温暖的睡脸已让他的心跳的平稳，这也许就是安心的感觉吧。

　　他迅速的入睡，半年来必惊扰他的黑白红电影胶片，消失了。

　　第二天，醒来，侧目，天空是微微的鱼肚白，街道还未苏醒。他站在基拉家门口，头晕、恍惚，低血糖的症状柔软的包裹他，他不得不适应。

　　卡嘉莉，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基拉软软的嗓音随着打开的门扑到他面前。他收回欲敲门的手，有些迷茫的看着基拉。

　　阿斯兰，早上好！基拉笑容明亮，而他无力的报以微笑。

　　还是低血糖吗？快进来，我给你倒杯咖啡。他任着基拉托他入客厅，来不及拒绝，而且拒绝也没用。

　　阿斯兰，我要去学校进行广播站工作，卡嘉莉她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你帮我叫叫她！基拉匆忙的交待，口衔两片面包便关门跑掉了。他木木的看着扬起的灰尘，呆呆的消化好友简短的话，然后慢了几拍的轻笑，原来，这就是“朋友”的感觉。

　　啊呜！低沉的女音慵懒的像猫。他回头，她倚在房门旁，NIKE的13号球衣像超短连衣裙一样挂在她身上，过分大的衣服处处露春光，他与她的视线不经意也无可避免的相撞，视线的电波间仅隔着咖啡氤氲的雾气。

　　沉默，沉默在清晨膨胀着挤满小小的客厅，地板吱呀回响随着她不自觉的变化重心而刺破了膨胀饱和的沉默。

　　他听见她猛烈的抽气声，然后便是地板噼噼啪啪的声音，和门“嘭”的一下关上的声音。他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注视着已经空掉的门口，不自觉地笑出声。

　　眼角突然漏进几丝亮光，转身，窗明亮堂堂，他看到绿色的樟树叶随风轻摇，方才的金发忽然回荡在脑海中。他猛然惊喜，他又看到颜色了！流光溢彩在眼中翻滚，色彩激流般涌入他的眼中。半年里被黑白红所深深占据的世界被重新涂抹上鲜艳的颜料。他心脏中多年前被她笑颜所播下的正红的玫瑰种子开始破土而出，在他枯竭的、皲裂而破碎的心脏的泥土上，发出了生命的绿芽。他觉得血液在涌动，一种能量在他尚且无力的身体中苏醒，他冰凉的四肢开始逐渐温暖，他品尝到了生命里的微烫。

　　在他恍惚间时间已迅速流走，而她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跑。

　　快点！要迟到了！她焦虑的对他叫，他愣愣的不知反应。他有点晕眩与左手中的淡薄触感，心脏颠簸得厉害。他盯着她的手，攫取这唯一使他心跳的柔荑，呆愣而急喘。她的手很小，微凉，只能勉强覆住他的四指。她离他很近，近的让他觉得梦幻，仿若是十多年前她拖着他的手在玫瑰园中奔跑的时光，纷扬的花粉在她的发梢不安的跳动，粘着他微长的睫毛，缤纷的热情与幸福。

　　而此刻，她离他如此近，近得让他还未从昨日她礼貌而疏离的话语中清醒过来。

　　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呢？相遇，然后遗忘。她要是记得，该多好呢？那么他，那么他……

　　那么他将如何呢？他猛然被击中般停住了脚步。他到底要她记住他干什么呢？他到底为什么在乎、为什么执着要见到她，要她记得他呢？

　　阿斯兰，快要迟到了！笨蛋你在发什么呆呀！如果被罚提水桶我要你连我的份一起啊！

　　她瞪圆了双目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瞳中是他满满的深蓝发丝。他看着她像猫咪一样竖起全身的怒气瞪着他，他有点变态的认为她这样在乎他的感觉真好。

　　没有事情，我们快走吧。她为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抓起手往前跑去。

　　真是莫名其妙。她在心中小声念叨，却因他手的热度而微微脸红。他的手让她觉得安全而温暖，她埋着头跟着他，没有看见他嘴角扬起的幸福弧线。不然她定会发现，似忧郁得他其实分外适合阳光的明亮与微笑的温柔。

　　路旁的店家及街边的老人对着这两个牵手奔向学校的年轻人投下会心的一笑，有一些美丽的缘分在救赎着彼此，默默扎根、发芽。

　　铃声踩着他们的脚后跟停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他看到班主任眼光锐利的在他前方的她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在扫向他时换了一幅面貌。他在心中轻轻笑，从包中翻出一本《量子物理研究教程》。书本隔离开教室中横冲直撞的暧昧电波，还他一份平静而深沉的心。他不在乎老师在讲台上唾沫飞溅的激劲与桌上崭新的课本，他有他的计划与学习进度，学校仅是一种令他还感觉到自己存在于社会人群中的工具，而老师对于乖巧、沉默、优秀的学生常常莫名的偏心，倘在加一项“帅气”则是男女通杀老少皆宜了。他懂得自己的优势，也充分利用它们。

　　他原来眼睛酸涩时会扭头看看窗外的风景，但现在却更喜欢偷看她的金色发丝。他微低着头，眼光四下扫扫，确定没有哪种甜腻的电波粘在他身上后，便悄然把视线移到她的金发上。

　　她是个皮实的孩子，坏心眼的喜欢和老师对着干，但在听讲方面却是绝不含糊的。他偶有瞟到她的笔记，字漂亮的不似出自她之手。他似在认识一个新的她，一个不仅停留在幼儿记忆中被他偏激依赖的光芒，更是经过时间洗礼，成长而聪颖的她。

　　她身边常常围绕着颇多的人，不同于他身边万年不变的各个班级的漂亮女生，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员的限制：学弟学妹、学长学姐、或者校内员工及辅导老师，都常来找她。她的眼神总是直接而清澈的，她的感情简单而透明。她乐观面对周遭的一切，尽力去帮助身边所有需要帮助的人，热情如火。

　　她为他的世界带来了一抹红，一抹他所不熟悉的、和鲜血没有任何关联的漂亮的正红。他被尘封的热情开始微波涌动。他不识，但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