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铃木系列》牵牛

6、大波斯菊

　　再见康庭梧已是十三年之后，郑楚竹坐在咖啡厅里，手里的拿铁还是热的。秋天的太阳很是晒人，西装革履的男子眉角含笑，伸出手来，说道，“郑楚竹，很久不见了。”
　　郑楚竹瞬间失神，十几年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昨日之事。
　　随即也伸手，“康庭梧，好久不见。”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午后，郑楚竹遇见了康庭梧。
　　那年刚上初中，九月份的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数数指头再过一周就是教师节。趁着教官放大家休息的空档，郑楚竹站起来走到大家面前宣布做贺卡的活动。郑楚竹是A班的学习委员，A班，是年级最优秀的班级，学生自然都是素质很不错的，几乎都积极响应。
　　回到原地继续休息的时候，旁边的同学低声说道：看，排长又在训人了。郑楚竹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头亮黄色碎发的男生站在整个班级的队尾，蓝白相间的校服像穿在模特身上般好看，虽然看起来像是对教官的教训恭恭敬敬洗耳恭听，可是眼神分明是倨傲不逊。
　　回过头来，郑楚竹扯了扯旁边的女生：教官来了。
　　那个男生最后到底怎样，郑楚竹不知道，或许是围着操场跑圈，或许是原地站军姿，又或者连续做蹲起……不过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学校明文规定，不准学生头把发染成奇怪的颜色。
　　中午吃过饭，郑楚竹和几个女生去文体店买卡纸和彩条，偏偏店里少了胶水。
　　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郑楚竹把东西交给其他人，“我知道还有一家店，你们先回学校吧，胶水我来买就好。”
　　其他几个女孩子都不是本市的，学校都是半寄宿，郑楚竹自然扛下这个任务。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军训进入倒计时。放学后，郑楚竹去车棚取自行车，学校还有规定，校园内不得骑自行车。推着自行车的郑楚竹叹口气，还是妈妈说得对，天有不测风云。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在她的发丝、手背、胳膊和衣服上，郑楚竹走得晚，诺大的校园此时没有多少人。看着雨势好像越来越大，郑楚竹推着车小跑起来。刚拐过图书馆大楼的时候，脚下一顿连车带人一起跌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水，郑楚竹看见了环胸靠在墙边的人，那人并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清冷的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
　　迅速的爬起来扶好车子，郑楚竹也来到墙边避雨，拿出书包里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把脸擦干净。
　　看了眼郑楚竹的校服上衣，康庭梧开口，“A班的好学生就是不一样，下雨天也会遵守规定。”
　　郑楚竹认出了他，就是那天染黄色头发的男生，虽然现在头发变回了黑色，潜意识里，郑楚竹觉得眼前这个男生绝非善类。
　　拧干了手帕，郑楚竹有些嗫嚅，“既然制定一些规定，我们就应该遵守。”
　　康庭梧斜睨她：“如果是拿自己身体的健康来遵守规定的家伙，我看不是笨蛋也是白痴。就好比刚才，要么你就等雨小了或停了再推车离开，要么就干脆骑车快点跑回家。这两样，你都没有选，不是笨蛋白痴是什么？”
　　郑楚竹噎住，好半晌才说，“万一我撞到人怎么办？学校规定也是有道理的。”
　　康庭梧闭眼向后靠了靠，好久才说了五个字，“果然是笨蛋。”
　　直到军训结束，郑楚竹也没看到过康庭梧。每天书包里被塞得鼓鼓涨涨的，班里几个熟识的女生调侃她是不是背了很多学习资料，郑楚竹听后满头大汗。
　　那天雨小了之后，康庭梧蹙眉指了指她的白色校服裤，郑楚竹刚要回头时，一件校服上衣向她抛来。
　　紧接着，说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郑楚竹，你例假来了。”
　　郑楚竹当场石化了，如果不是肯定康庭梧是男生，她一定肯定他绝对是故意的。尴尬的将衣服套上，郑楚竹逃难一样的骑自行车回家了。
　　此后，郑楚竹每天带着这件校服上衣，打算还给康庭梧。最近一直看不见他，郑楚竹自己是绝对没有自信到D班门口大大方方的说，嗨，我找康庭梧。那样的话，还不如让自己去死。
　　郑楚竹是一个月后才领略了康庭梧的大名，不良少年、目无尊长、打架惹事肯定要算他一个。
　　运动会的时候，郑楚竹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康庭梧，男子长跑得了冠军，笑的不可一世，唯我独尊。
　　郑楚竹想，如果康庭梧常笑的话，应该和风早翔太一样让人觉得温暖，也一定是爽朗的化身。
　　下午散场的时候，郑楚竹在文化走廊发现了他，躺在草坪上的康庭梧像是睡着了，郑楚竹走近他，小声的怕是打扰了他，“你的衣服还在我那里，我马上给你拿来，你等我一下好不好。”
　　康庭梧睁开眼，盯了几秒钟才开口，“好。”
　　郑楚竹像是得了大赦一样转身就跑，康庭梧这样的学生自己还是远远躲开的好。
　　刚回到教室，拉开书包，拿出用手提袋装好的衣服，康庭梧就站在窗外，一字一顿的说，“郑楚竹，我喜欢你，我想追你，呐，这是情书。”
　　咚的一声，衣服就掉在地上。
　　多少年以后，郑楚竹都还记得当时的心跳，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被家长发现一样，面红耳赤，好久没有说话，回到家以后躲在房间里哭哭啼啼很长时间。
　　半晌才拿出那封信交给了妈妈，抽抽噎噎的把事情讲完。
　　妈妈最后摸着她的头说，“孩子，这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然并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回到学校，郑楚竹每次遇见康庭梧都会远远避开。她认为，早恋是不对的；她也害怕，害怕康庭梧，害怕到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距离告白的事情过了半个学期，郑楚竹没有回应，康庭梧也没有询问，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僵着。远远的遇见，康庭梧淡淡的微笑点头示意，郑楚竹全身僵硬不知所措。
　　第二个学期一上课，康庭梧就站在了A班的讲台上，这位问题少年竟然分到A班。郑楚竹紧张到满手是汗，当然是康庭梧之前那些不光彩的战绩占了大部分。
　　期末考的时候，郑楚竹分到最后一个考场，身后那名男生从考第一科目开始就不停地打扰郑楚竹。考试结束的时候，男生凶巴巴的说道，如果下场考试不帮他就走着瞧。
　　郑楚竹义正言辞：作弊是违反纪律，我不可能给你抄答案。
　　果然，放学路上，郑楚竹遭到拦截，全是些校外的人，抓紧书包，郑楚竹完全吓傻了。
　　她没想到会害的康庭梧住院，看着包扎的像木乃伊的康庭梧躺在医院里。郑楚竹拒绝说话，老师来问她不回答，妈妈来问也不回答，等到警察来的时候，郑楚竹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不是故意的，他是为了帮我。
　　康庭梧醒过来的时候，郑妈妈褪去了往日的优雅，声色俱厉的威胁他：离我女儿远一点。否则，你将会被退学。
　　打架事情发生后，康庭梧接受处分和教育。郑楚竹不记得从什么开始，康庭梧不再努力，不再找她，甚至又回到了原来的班级。据说，他现在开始追求其他女生，郑楚竹有点难过。
　　回到家后，郑妈妈脸色难看，郑楚竹心里清楚妈妈肯定是将自己受处分的事情压了下来，偏偏自己还写了检查，要求和康庭梧一样接受处分。
　　郑楚竹永远也忘不了康庭梧说恨自己的样子，终其一生。
　　恨，有很多种意思。
　　悔恨、怨恨、恨命、遗憾都可以用这个字。
　　郑楚竹查过，恨，总笔画是9，笔顺编号是442511534，左右结构，常用词组有恨不能、恨不得、恨铁不成钢还有恨之入骨。
　　《说文》里写道，恨，怨也。
　　郑楚竹站在大桥上，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她最不希望康庭梧属于恨她入骨的行列。
　　可是她分明听到了他说，“郑楚竹，我最不喜欢看到你这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收起你假心假意的关心，我爱怎样是我的事，不管是打架旷课还是谈恋爱，只要我喜欢就够了。”
　　他觉得自己借笔记给他看、送复习资料是腊八的日子迎雪找他是假心假意？
　　他觉得自己劝他努力学习是悲天悯人？
　　她郑楚竹是不是太闲了？
　　不由分说将复习资料一股脑扔给他，转身就走。
　　他轻松的将厚重的资料扔进了水里，连打转儿都不曾有，眼眸低垂，他说，“郑楚竹，在做这些多余的事，我会恨你。”
　　年少倔强的女孩回头，冻得鼻头红红的，朝他大喊，“我就不信，你还能恨我一辈子不成？”
　　“对，只要你活着，我都会恨你。”
　　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那样的康庭梧，像是修罗。
　　转身，郑楚竹死命一般的向前跑，停下来的时候，已是满脸泪痕。
　　人，怎么可以轻易地去恨另一个人。
　　初三那年，康庭梧转学。
　　郑楚竹在网上搜过那个有康庭梧的城市，繁华、美丽、并且人人向往。确实像极了他的性格，张扬、坦率包括激情。
　　全国高考，郑楚竹如愿的考进那所城市的大学，毕业后，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的留了下来。她相信，总有一天，如果上天垂怜，一定会再一次遇到他。
　　“当年的事，害你受了处分，我记得我还从来没有跟你说对不起和谢谢。”搅动着咖啡，郑楚竹脸色有些苍白，“康庭梧，谢谢还有对不起。”
　　“那件事，是我自愿接受处分，与你无关。”俊逸的男子微微侧目，“我有电话打进来，你稍等。”
　　在不远处接电话的男子眉眼柔和，眼睛明亮，真是好看极了。
　　“我太太打来的，她就是这样，老是不放心外面的食物。”耸耸肩，康庭梧扯开一抹笑，语气却是不由得宠溺。
　　嘴角扬起，郑楚竹低声问道，“现在还恨我吗？”语气里有一丝期盼和紧张。
　　康庭梧没有回答，招呼服务员拿了杯温水。推到郑楚竹眼前，“少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坐了不到10分钟，接到公司电话，康庭梧微笑和她道别。
　　太阳还是很晃眼，郑楚竹看向那抹背影愣神：康庭梧，真是对不起，看来你只能恨我13年了。你的恨，只有13年的保质期。
　　照片里的女子浅浅微笑，康庭梧慢慢伸出手去。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直呼对方，从不逾矩；向来远看微笑，点到为止。
　　郑妈妈一脸端庄，走过来，“当年我不该说那么重的话，对不起。”
　　康庭梧抱住她，郑妈妈哭的悲痛欲绝。这个女人，不过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
　　离开墓园，康庭梧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郑楚竹，我不恨你，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你不知道，你是我年少时最美的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