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为香》山鱼

39、苏醒。

　　寒冷。
　　像是身处在冰天雪地，赤身裸体神魂出窍的那种寒冷，又像是身处极寒之地的万年寒冰中，深入骨髓的那种寒冷。
　　意识昏昏沉沉，似乎有什么在拉扯自己，将整个人拉扯成好几份，再慢慢糅合成一团，再分开再糅合，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就像古燕街道上小贩手里的面团。
　　终于，游离的灵魂在某一日归位，深埋在冰库的少女睫毛颤了颤，抖落几粒碎冰屑，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所见的一切似乎都有了不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眼前是一片晶莹剔透，呼出的气息都成了白雾，最后消散于不知何处凝结成冰。
　　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睁着眼睛想了很久，终于连接上最后的那段记忆。
　　她记得自己在扯掉那两根十分碍事的铁链后，精神便涣散起来，后来被几个侍女一路背着，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路上经过一个园子，花香四溢，其中还夹杂着某个人身上特有的药香。
　　眼睛失明再恢复之后，她的嗅觉便格外的灵敏，那个浅浅的药香混在花香中，遗世独立格格不入，在与南宫羽打斗之时，曾刮过一阵南风，风里便是那个味道，她那时就知晓那个人在某个地方看着她，如今也是如此。
　　本以为他依旧会是在暗处瞩目，谁知在走过一段路后，那股药香便离的近了，而后便是那副柔和的嗓音，约莫是因为是个南疆人，所以说古燕话的时候语速缓慢，就很是慢条斯理。
　　耳朵在嗡鸣，意识急着要坠落进无底深渊，她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模糊感觉到自己在经过那药香的时候，有一样东西栖息在了自己的身上。
　　再然后，便是永恒的黑暗。
　　措不及防气势汹汹。
　　黑暗里时而会有感知，时而没有，永恒的暗，永恒的冷，永恒的孤寂，她以为自己是死掉了，脑子里曾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往事，见过的，没见过的。
　　自跟着师父以后，从前的很多记忆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她也疑惑过，也扯着师父的衣角询问过，答案都是顺其自然。
　　后来她不再想了，也不在意了，但这一场黑暗持续的太久，那些往事不知如何被翻了出来，她就在现在的人生上，多了另一段人生。
　　一段血腥残忍与天争命的人生。
　　她略微动了动手指，发现有些僵硬，身上绑着各种绳索，似乎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但其实只是因为绳子上浇了水与那些冰融合在了一起，她如今似乎是在一块巨大的冰块里一样，但冰块中间是空的，不知是如何生成，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进来的。
　　意识已经恢复，除了眼睛有些异样感外，身体有些不对劲外，其余都还好。
　　要躺多久自己才能出去呢？她想。
　　也许是身子已经冻了太久，寒冷倒是没有太大感觉，可这种不熟悉的僵硬感和异样感都让她想走出去。
　　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天空有云朵还是有星星？
　　睁着眼睛无所事事想了很久，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然后在某一时刻，她在这寂静的寒冷世界听到了些微响动，像是脚步声。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
　　声音越来越近，果不其然是脚步声。
　　长长的阶梯上，小和尚一尘持着火折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只是越往下越冷，火折似乎受寒气的影响也越来越萎靡，他的手指已经冻僵，好几次都想返身往上走，但是想一想那位女施主的话，便都又坚持往下走。
　　这是一间冰室，小和尚在心里想着，拿着火折凑近墙壁，便看见厚厚的冰层，心里不由赞叹，不愧是皇后宫中的私有冰库，若是夏天用这些冰来冰水果，这得多过瘾啊，只是为何这里寒气这般重呢，冷的像冬天一样。
　　小和尚裹紧了衣裳，火折只剩最后一点火苗的时候，他站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
　　“有人吗？”
　　他哆嗦着问，声音回荡在不算太大却也不算小的冰室中，然后撞到黑暗里的冰壁上，随着寒气一并弹回来。
　　当然没有人回应。
　　小和尚看着手中好似随时都会熄灭的火折，又看了看前方的黑暗，想起自己违背方丈命令私自乱走，又想起那个好看的丫鬟拜托自己的事情，咬了咬牙迈了步子。
　　火光渐灭，一尘用手努力的遮盖着寒气，希望能延长一会光亮，但那火折还是在他向前一步后灭了，火光熄灭的时候，脚下也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滑到墙边，慌忙中伸出一只手去扶，却觉冰凉入骨。
　　手掌像是被冻在了冰墙上，一尘慢慢的将手抽出来，拿衣裳将手掌包着，才扶着墙站稳了。
　　“小和尚，我之前偷偷养了一只兔子，可是它不听话，我去给皇后娘娘取冰的时候，它躲在里面不出来，你这次去宫里，娘娘要宴请群妃，冰库里存着各种珍贵食物，到时候你能不能偷偷的帮我去找一找，假若它死了，你帮我给它超个度好吗？”
　　“你为何不找方丈？”
　　“方丈他若是去找，一定便会惊了皇后，到时候我一定会被处死的。”
　　“那……好吧，我答应你。”
　　黑暗的冰室里，小和尚瑟瑟发抖的蹲了下来：“小兔子，你在哪儿？”
　　在他身后，一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冰块正在悄悄融化着。
　　暖春已过，初夏将至，温神殿的桃树花朵渐少，绿叶却繁盛。
　　燕皇着玄色华服于殿前长廊旁，遥望天空及远处风景，静听耳边微风拂动树叶的声音，他站了一会，便有侍女从殿外端进汤药来。
　　“陛下，该服药了。”
　　燕皇伸手接过，瞧了一眼已服了多年的苦涩汤药，闭着眼睛一饮而尽，侍女接过空汤碗，缓缓退下，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位穿红衣的妖娆男子站在殿前那颗桃树下，红衣如火，半边银质面具冰冷，见她望来微微一笑，媚意无限，背靠着那颗桃树如梦如画。
　　侍女羞红了脸，慌忙退走，男子看着其背影，唇角微笑渐缓恢复原样站在树下等待着，不多时候，便见一个玄服男子从殿内走出，与他对望。
　　红琅站在树下不敢随意走动，他先前被密令招来，门口的守卫告诉他要等在那颗桃树下，那必定是这桃树的主人说的话，如今那人没开口，他自是不会动，这么多年以来，他早习惯他的奇怪脾气。
　　果不其然，那人停留了一瞬，便向着他走来，片刻后，便到了他身前。
　　“陛下。”他弯腰行礼，却久久没听他出声，只听到轻缓的呼吸和微微风吹树叶的声音，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久，直到那人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免礼，他这才直起身子来。
　　“我听墨影说，你似是对楚幽篁有了情？”
　　“没有。”
　　“那你想娶柳九九为妻？”
　　“胡话而已。”
　　“那便好。”
　　讲完这几句话，燕皇不再出声，仰头静静看着那颗桃树，半晌后，一个男从从殿外进来，恭敬的捧着一封信递给树下的男子，燕皇打开看了，忽然叹了口气，转身认真的看着红琅：“将楚幽篁带进宫里，关进刑室。”
　　红琅平静的躬身行礼，与其四目相对，让他看清楚自己眼中的情绪：“遵命。”
　　燕皇仔细的看着他，似是想要看清他的一切，他的眼里一瞬间不自觉的流露出猜疑，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你知道对外该怎么宣称。”
　　“暴毙。”
　　燕皇伸手抚摸树干上的纹路，点头示意他退下，红琅唱喏离开，临走前余光瞥了正抬头看树的男子一眼，平静的离开了。
　　“十多年了，也该有个了断了，当日你一个秘密换的你儿女活到今日，如今我也该收回些利息了。”燕皇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注视着粗壮的树身：“哥哥，听说君安继承了你和清芷的优点，你说，他会如何救幽篁呢？”
　　黄昏时分，忽然起了小风，将树叶吹的哗哗作响，燕皇站在树下，瞧着不停摆动的枝干，眼神冷漠疏离。
　　桃树枯枯败败，再到枝繁叶茂已经很多年。
　　这一段时间里，小孩子长成大人，大人成了老人，岁月在往前走，他也如世人一般无法停留。
　　“长生，罪孽所在。”
　　他笑了笑，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倒映出桃树的模样，忽然想起从前那个比他优秀深得父皇宠爱的哥哥，有一日从外游历回来，坐在花园里斜倚长廊轻声呢喃。
　　没有人会不想永生，那是多大的渴望。
　　超出本身的欲望，即是罪孽。
　　“阿弥陀佛……”
　　一尘口中低颂佛号，原地打坐。
　　地面冰凉潮湿，寒气一个劲的往他的血肉里钻，那些湿气似乎透过毛发钻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由内到外的感觉寒冷，身体在颤抖，牙齿也在忍不住打战，但他依然坐在原地，开始念起佛经。
　　念的是地藏经，为的是超度亡魂。
　　地藏经念罢，他已经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冰库寒冷，尽管他常日用山泉水洗澡，可毕竟穿着薄衫，待了这么久也快要支撑不住了，所以听不见不远处冰裂的声音，直到像镜子破掉的那一声清脆。
　　“是……谁？”
　　黑暗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轻浅的呼吸。
　　“是……人……吗？”
　　夜幕渐渐降临，在花园里赏景的斯蓝忽然感应到什么，灰眸遥望皇后宫殿方向。
　　而皇后宫殿的小花园里，正与燕凰对坐的三生罗也突然抬头，看向偏殿方向。
　　“醒了。”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