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坑的号》槊古

1、01

　　“这毕竟是陛下的美意，只是去见一眼，吃个饭而已。”

　　江初低垂着眼，目光久久地停在手上。

　　那是双机械手，通体冰凉坚硬，冷酷而不能侵，她微微一动，手指从隔着布料的膝盖上划过，但无论是布料的柔软还是肌肤的弹性，她的手指什么都感觉不到。

　　什么都感觉不到！

　　江初深吸了口气，竭力地克制着：“我还不是个废人，你们不必这么快就打发我，给我下半辈子操心。”

　　江夫人愣了下，眼神立刻难过起来：“初初，妈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希望能多一个人照顾，而且，而且……”

　　她说不出来的下半句话，江初直接替她说出口了：“而且两只手臂都没了的人，还想回到战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对吗？”

　　江初许久不曾打理的头发也长了，披头散落，发丝间露出双发红的眼睛，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敏感又脆弱。

　　江初吼道：“我都没放弃自己，为什么你们要先放弃我？”

　　江夫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女儿，有些不知所措：“不是放弃你，我们怎么会放弃你？就是因为我们记挂你，才会担心你未来的生活。妈妈说句不合适的，如果换做一般的军人，残……受伤了就受伤了，事情一过，还有几个人记得？哪里会像你这样，隔三岔五就有人在向司务部打听你的事，陛下一知道你有个娃娃亲，就迫不及待帮你操持起来，这是你的功绩带来的殊荣。”

　　江初的嘴唇都在抖，江夫人弯腰抱住了女儿的肩膀。

　　这些年来，江夫人已经习惯从新闻里听到江初的战绩，也习惯每次战事吃紧时，网民都会互相安慰“没关系，有上将在啊”。

　　这样可靠的女儿守在边境替帝国挡住了多少的虫兽来袭，即使连江夫人都不自觉地想仰视她，依靠她。

　　可现在，当女儿靠在她怀里无声地哭着时，江夫人才发现原来她的肩膀是如此得单薄。

　　江夫人摩挲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都是星际时代了，绝对没有包办婚礼的道理，听妈妈的话，你去见一眼，如果不喜欢的话，跟妈妈讲，妈妈替你和陛下说。”

　　*

　　秦妄是在外星狩猎的时候被紧急叫回了老宅，想到他即将错过的赌注，脸色就臭得难看。

　　但进了客厅，发现比他脸色更臭的是秦父与秦母，两人正襟危坐，茶几上放着的两杯茶已经不冒热气了，显然等他许久。

　　秦妄“啧”了声：“这么大老远地把我喊回来，最好是有要紧事。”

　　他顺势往沙发上一坐，两条长腿交叠着翘起了个二郎腿。

　　秦父一瞧就来气：“你说，这不是丢我们秦家的脸吗？”

　　“行了，”秦母用胳膊肘怼他，“少说两句，你要忙就忙去，这里我跟儿子说就成。”

　　但秦父不肯走，秦妄掀着眼皮，目光在秦父脸上打量一圈：“是要紧的事就赶紧说。”

　　秦母道：“当然要紧，有关你的婚事。我好像从来没跟你说过，其实你小时候是有过一门娃娃亲的，但后来因为你和对方姑娘年龄差距有点大，再加上你个人资质有点比不上人家，我们就没当回事，现在姑娘身体出了点状况，她父母想找个良人能好好照顾她的下半辈子，于是就跟我们旧事重提了。”

　　秦妄先听前面，正要嗤笑，都什么时代了还搞包办婚姻这一套。

　　后来听秦母直接埋汰了一顿，心里有些奇怪，要知道秦母平时宠他没法度，除非闯下滔天巨祸，都不舍得指责他半句，对方姑娘究竟得多优秀，才能让秦母一改常态嫌弃他。

　　但等听到了最后一句话，秦妄什么想法都没了，只在心底冷笑，觉得对方父母不是来找女婿的，而是给女儿找半辈子的护工和免费掏医药费的。

　　这得多大脸才能有这个不要脸的想法？秦妄都懒得说对方尽做白日梦了。

　　秦妄本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与他同仇敌忾，站在同一战线，但很快发现秦母在说完刚才的话后，没有数落，没有嘲讽，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秦妄道：“没了？你们对这事，就没什么其他的看法了？”

　　秦父道：“我和你妈都觉得你配不上对方。”

　　配不上？对方不仅年纪比他大，还是个残废，竟然还说他配不上？秦妄都快气笑了，还在想秦父再埋汰他也不至于如此眼瞎，就见秦母点了个头。

　　秦母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儿子，你真的不配，而且你平时自由散漫惯了，哪里懂得照顾人？你万一出个岔子，还不是要被帝国的唾沫星子淹死。”

　　秦妄：？？

　　秦妄眯着眼看着秦母，确信她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道：“说我自由散漫，那些陈年旧账我不翻，翻来翻去也翻不明白。你们倒跟我说说，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能被你们这么捧，还扯上帝国，帝国管这事？”

　　秦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姑娘是江初上将。”

　　秦妄獠牙都收了，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谁？”

　　秦父道：“这帝国还有第二个江初上将？”

　　帝国当然没有第二个江初了，翻遍全宇宙都不会有第二个江初，秦妄只觉得整件事都梦幻至极，怎么会是江初呢？他何德何能，能跟江初有娃娃亲？

　　秦妄看着平素只对麻将上心的秦母，都觉得不认识她了：“妈，你什么时候和她家攀上关系的，我没听你说起过。”

　　秦母哼了声：“我那些牌友，你不是没有兴趣知道吗？说来当时开玩笑定娃娃亲的时候，江家远不如我们家，现在有个争气的女儿，再谈婚事，变成我们高攀了。”

　　“拿命换来的荣耀，就算我们家富可敌几个星球，也配不上。”秦父道，“这婚事，就推了吧。”

　　秦妄想都没想道：“不可能。”

　　秦父和秦母疑惑地看着他。

　　秦妄道：“就算要拒绝，也要江初拒绝，是我配不上她。”

　　听秦妄这么一说，秦母也反应过来，琢磨下道：“是啊，我们这边直接拒绝的话，话再说得真诚委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我们不知好歹呢。”

　　秦父也被说动了，但是目光瞥着独子，总有点不放心：“我怕这小子胡来，冒犯到上将。”

　　秦母道：“这你就别担心了，孩子有分寸的。”她把江初的联系方式给了秦妄，“那你们先聊聊？”

　　秦妄走回房间时，整个人都是飘的，什么狩猎，什么秦父，统统都被抛在脑后，都不计较了。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躺在棉花堆里，骨头软得没边，周围都是不知从何处飘出来的粉红泡泡，向他飘过来，将他围挤得不知天南地北。

　　江初唉，他不仅有了江初的联系方式，还跟她有了婚约唉！

　　秦妄想到这事就止不住地傻笑，他掏出光脑放在桌面上，然后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将那串数字输了进去，点击搜索。

　　很快界面跳出来一个账号，头像是帝国的俯瞰图，湛蓝的星球在无边的宇宙中发着柔和的光，左上角是省略号做的昵称。

　　秦妄看着头像，赞叹，不愧是江初，心系帝国，又不免酸涩，远在荒芜星猎杀虫兽那些年，她肯定很思念家乡，所以才会把帝国星图作为头像。

　　又看昵称是“……”，更觉佩服，像他这种懒得思考网名，直接用真名当网名的人，哪里有江初这般的思想境界呢。

　　省略号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欲言又止，代表着无穷无尽，这是江初对待人生的态度啊。

　　秦妄还记得当时江初去军校演讲时，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排，身上还冒着热出的汗水，却见台上的江初向他望了过来。

　　其实她未必在看他，秦妄瞧得仔细，江初的眼神没有聚焦，她没有看谁。

　　但那刻，秦妄不再挑剔环境，也忘了人山人海带来的热气，他只觉得心很静，静到只能听到江初的声音。

　　“谁的人生都不该有上限。”

　　时隔多年，秦妄还记得这句话，就因为江初无意地望过来的那一眼，他自作多情地将这句话视为江初对他的祝福，并且将它作为社交号的“说一说”，招摇过市。

　　而现在，那曾只能遥遥相望的月亮终于近在咫尺，秦妄难以克制心底的激动，发了加好友的申请。

　　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江初始终未通过他的申请。

　　*

　　江初收到了所有关于秦妄的资料，她是废在家里只能做康复，但不代表她没有渠道做事。

　　事实上在军区那么多年，江初也培养了不少心腹，一度产生过士兵只知上将而不知君的情况，很难说，这不是国王陛下急于将她嫁人的其中一个原因。

　　但江初没有心思管这些了，她看着秦妄的资料，脸色越来越差劲，耳机里伍铮的声音也开始艰涩起来：“要说秦妄有多差，并不见得，他家是帝国首富，家里有钱，做事总自由散漫点，但该上的名校也好好地上了，该经营的公司也好好地经营了，平时顶多和朋友喝喝酒，或者去私人星球打猎，男女关系也很干净。作为有钱哥来说，秦妄的条件已经够好了。但是……”

　　人都害怕但是，一个但是，能直接抵掉前文的千百个好。

　　伍铮思考了很久，才说：“但毕竟是个富十代，家里人宠他宠的不得了，所以做事浑点，上学逃课打架离家出走，出了社会开酒吧飙车打架，为了争口气，和别人比着砸钱买限量豪车，下注赌球，都是有的。可能和上将三观会有点不相合……”

　　江初木着脸色：“这些妈妈都没有和我说过。”

　　伍铮道：“可能阿姨不知道这些。”

　　江初揉着发木的脸颊道：“不是不知道，她和秦家阿姨是牌搭子，牌桌上什么都聊，她只是觉得只是过日子而已，除了家是经济外，其他的都没那么重要。”

　　这时候，光脑的屏幕上方蓦地跳出了一条好友申请，江初是看到了秦妄的名字，这让她更是堵得慌，直接将申请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