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UIT NINJA》Xerxes

25、玉堂金马

　　中秋过后，我果然着了凉，头晕鼻塞，咳嗽不止，还有些发烧。还在太医说只是普通的风寒，吃几味驱寒发汗的药就好了，不过病后宜静养，才不会失去元气。于是我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用过太医开的药膳后在湖边走一圈沾沾地气，黄昏时再在温泉里浸泡两个时辰，天一黑就去就寝。
　　本来静养只需十天左右，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我彻底不能下床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居住的章华殿里没有温泉，所以我每天绕湖一周后会去哥哥那里和他一起用晚膳，我吃我的药膳，他吃他的晚饭，随后我在他那里泡温泉，然后坐在有暖炉的轿子里回我的章华殿就寝。
　　哥哥住的未央宫很大，但哥哥目前只住在未央宫的千元殿里，这里冬天供暖比较好，还有温泉。千元殿很靠近其他皇子的居所，有时候他们会穿过千元殿去金玉河的那一边，这样就不用绕过整个未央宫了。
　　那天白天长孙琳和长孙珑来探望我，我一时贪玩和她们在湖边多闹了一会儿，晚上去哥哥那里的时候我困得要死，根本不想吃饭，怕他告诉母后，就硬撑着。用毕晚膳，哥哥去找承瑛，我像往常一样去他的寝室泡温泉。
　　今日的泉水不知为何出奇的温暖柔滑，我躺在碧玉池里，被蒸气熏得昏昏欲睡，意识渐渐离去，我开始做梦：暮春三月，晚风里缓缓浮动着花木的气息，忽然不知何处传来熏衣草的味道，我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就在我急得要死的时候，忽然听见泰西轻柔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泰西那双狭长的眸子，水气氤氲，泰西漆黑的瞳仁闪耀着水晶般深邃幽暗的光华，和平时有些不同。我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泰西，你也来了？
　　一双修长的手，沿着我的背缓缓下滑，一个吻，轻轻落在我的锁骨上……好像细雨般轻柔舒缓，我闭上眼睛，忽然听到哥哥大声说，离泰西，你在干什么！
　　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泰西站在我的身后，而我，靠在他的怀里，他正低头望着我，眼神迷离而优雅，一只手温柔的放在我的背上，指尖慢慢滑下我的肩膀……
　　我直望进他眸光深处，他看到我这样看他，环在我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小猫，不要这样看我，我会受不了的。
　　我忽然明白，脸颊立刻热了起来，推开泰西，站起来踩着台阶就往碧玉池外走去，正向这边走来的哥哥看到我走出温泉，先是一怔，然后大喝，你还不快给我进去！一边将我往温泉里推去，我本能的向后一退，脚下踩空，向后摔了下去，本来可以跌进池中，可泰西立刻来抱我，我怕哥哥生气，也怕泰西的反常，往旁边一闪，直接倒在了碧玉台阶上，当时就是一阵咔嚓声从腰上传来，疼得我话都说不出来，我心想，完了，不知道是不是腰折了，听说腰折了人会死的。
　　后来正骨太医来了，把披上衣服的我从地上抬走。这次我伤得不轻，要在床上躺三个月，完全不能动。承瑛问哥哥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气得要命，足有几天不理我。
　　后来泰西对哥哥说，他只是路过看到我在里面睡着了，所以想抱我出来。哥哥相信了他的话，只是说，徵儿不小了，下次这样的事最好让宫女来做。
　　世上只有我和泰西心里最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这件事情有多可怕。不过我这次受伤很是轰动，很多人来探望，好奇我怎么会受如此严重的伤。加上哥哥和泰西谁也不肯说出为什么，所以有诸多猜测：
　　猜测一：公主正在沐浴，结果采花贼潜入宫中，垂涎公主美色，欲行非礼，被太子和魏王当场诛杀，为保公主名节，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我问哥哥什么是采花贼，哥哥不告诉我。
　　猜测二：公主正在沐浴，结果魏王和太子并撑一把伞从窗外经过，公主见到他们的影子，以为见到了鬼，当场晕倒，怕皇后责怪，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猜测三：公主正在沐浴，结果太子忘记妹妹在自己的寝宫，邀请魏王切磋武艺，太子太过勇猛，殃及池鱼，掷出的长枪击中了公主，怕皇上归罪，他们什么也不肯说。
　　以上是比较接近事实的版本，至少猜对了三个主要人物。
　　母后怕我因为卧床沉闷而不遵医嘱，每天都来陪我一会儿，有一天，我向她提出了内心深藏已久的疑问：扬纯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你选父皇不选他？他不是太子么，为什么要放弃皇位？扬坚怎么可能战胜最接近战神的男人？
　　母后听到扬纯的名字，明眸中泛起温柔和伤感，她握住我的手，问，徵儿，你真的想知道吗，这么多年了，我该从何说起呢……
　　我说，就从你第一次见到他说起吧。
　　母后深吸一口气，刹那间泪盈于睫，她说，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永远不能再见他。如果他不能好好地在这个世上活着，我就不会得到完整的幸福。
　　我一出生不久，扬纯就在我身边了。长孙家那时也和现在一样，是皇亲国戚。
　　扬纯比我大七岁，我还记得，他那时每年初春到暮秋那段时间会去边关镇守，中秋前回金陵，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
　　人常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是扬纯却以太子之尊，统兵百万。扬纯是天下最强的战将，最接近战神的男人。他十六岁开始领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的性格阴柔诡谲，计深似海，不过极爱杀戮，常做清野之战，屠城立威。扬纯这个名字在他人心里就如同魔鬼一般可怕。
　　我问，那扬纯一定长得比尉迟将军还凶恶！
　　母后想了一会儿，说，恰恰相反。我记忆里的扬纯，容貌光华冠绝于世，是一个极为高贵优雅的男子，他喜欢安静，即使是发怒的时候，语气还是很温柔，他从来不责怪任何人，他身边的人做错了事，就会被杀死，但是扬纯不会责怪他们。
　　我说，为什么你没有爱上他？
　　母后说，因为我爱上的是你的父皇，我们是不能选择自己爱上的人的。何况扬纯太爱杀戮。
　　我问，扬纯如此厉害，当年怎么会被哀帝逼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扬恬和泰西先后走了进来。母后站起来迎上去，说，徵儿正在缠着我讲你哥哥的事呢。
　　泰西走过来坐在床边，握住我的手，说，你好些没？
　　我没有理他，这时母后和扬恬走过来坐在了我的面前，母后对泰西说，你要多来看看妹妹，她还小，玩心重。现在一个人养伤，很是无聊，有你陪着她会好过很多。
　　泰西点点头，儿臣知道了。一边握紧了我的手。我望着他的侧面，修鬓薄唇，睫毛极长极密，深澈的眸子闪耀着水晶般的光芒，他似乎察觉到我再看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十六岁的泰西，拥有世间最美的笑容。
　　那一刻我在心里原谅了他。
　　扬恬说，徵儿，你想听我哥哥和睢哀帝的那段往事么？
　　我点点头。扬恬果然不肯叫那个男人一声哥哥，甚至不肯叫他的名字，扬坚，只叫他的谥号，哀帝。
　　扬恬说，如果没有哀帝，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他，阿姐就不会那么早去世。
　　我还记得，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应该是开皇三年，西夏的意王赫连狄来到金陵游玩。
　　他的到来是所有灾难的开始。
　　母后说，赫连狄是夏武烈帝赫连翔的异母弟弟。为人残暴嗜杀，狂妄轻慢。当时还是梁王的哀帝和他走的很近，带着他夜夜走马章台，流连青楼。赫连狄为人狠毒变态，仗着自己出身高贵，谈笑间杀人于闹市，在他眼里，百姓的命根本只是供他取乐的工具。
　　扬恬点点头，说，好在赫连狄没能威武很久，他作恶太多，终于得到了报应，被人刺杀于驿馆，尸体惨不忍睹。父皇日夜叹息，谁也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赫连翔，可是最后他还是知道了。
　　不久之后，西夏的使者来到金陵，他来到众人面前时，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禁一亮：鲜衣怒马，年少英俊，却是赫连翔的亲弟弟，英王赫连伦。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赫连伦并不是来兴师问罪，他竟然来替他哥哥向阿姐求婚！
　　他说，我哥哥素来仰慕安国公主，只求能娶公主为妻。
　　父皇极为震惊，赫连翔年近三十，从未立后，更从未见过姐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不要把阿姐嫁去西夏，她不会幸福的。
　　父皇叹息着说，我们别无选择，不过我还是要问问柔儿的意见。
　　梁王听到消息立刻去找阿姐，不知道他对阿姐说了什么，阿姐竟然答应了赫连翔的求婚！哥哥当时正在边关，听到这个消息一路策马，日夜兼程狂奔回金陵，一到就去见父皇，当时不巧赫连伦也在，哥哥一进大厅，见到他话也不说，拔剑就向赫连伦胸口刺去。
　　阿姐忽然挡在了赫连伦的面前，哥哥！
　　哥哥的剑刺偏了，划伤了阿姐的肩膀。那一刻，父皇泪如雨下。
　　阿姐拉着哥哥的手说，不要再难为他了，是我自己愿意去的！
　　哥哥问阿姐，真的是你自愿的么？
　　阿姐点点头。
　　哥哥再问，你不会后悔么？
　　阿姐眼中已泛起泪光，却没有说话。
　　哥哥用剑指着赫连伦说，发誓好好对她，否则别想带她走！
　　赫连伦说，我会照顾好公主，绝不背弃誓言。
　　因为阿姐受伤，他们暂时留在了金陵。赫连伦每天都去看阿姐，我常常看到他们两个人开怀的畅谈，开心的大笑，我从来没有见阿姐那么喜欢说话，她一向那么安静，让人心疼。
　　开皇九年，阿姐嫁去了西夏，长亭送别，父皇拉着阿姐的手不肯放开。
　　赫连伦再次说，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的。
　　他的这句话是看着哥哥的眼睛说的。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阿姐一去多年，杳无音讯，只有西夏使者每年来报平安。
　　六年后，阿姐突然回来了，没过多久，她就去世了，对于在西夏发生的事，她绝口不提，只是在临终时对我说，恬儿，答应我，不为别人活着，要勇敢的过你的人生！
　　阿姐去世以后，哥哥和梁王势同水火，父皇日渐心碎神伤，身体再也不如往日，不久就病重在床，赫连伦竟然在这时撕毁合约，兴兵犯境，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极尽残忍之能事。哥哥怒极，发誓要杀尽赫连家人，立刻带兵迎战赫连伦。他人在边关，一时无法顾及金陵，梁王趁机勾结西夏的慕王赫连忧，以半壁江山作了一场交易。将我父皇害死，自立为帝。
　　没过多久，哥哥击败赫连伦，新皇登基的消息也传到他耳中，哥哥恨极了哀帝，马不停蹄回师金陵，赫连忧听说哥哥回来，不敢再在金陵逗留。
　　哥哥对天下人说，不管怎样，我都要扬坚死！
　　他一到金陵，就找到哀帝，哀帝说，哥哥，我有一件事想让你知道。
　　哥哥说，我不想听你说。你给我死！
　　哀帝说，这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完，他在自己的手心写下一个字给哥哥看。
　　他说，哥哥，我一定要说，不然我不会安心。
　　哥哥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忽然很复杂。哀帝去了旁边的密室，过了一会儿，哥哥也进去了。他们在里面呆了一刻钟，然后一起出来，哥哥一句话也不说，甚至没有看我，骑上马绝尘而去，我怎么喊他都不肯回头，我就这样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直到泪水迷蒙了双眼……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哥哥……
　　说到最后一句时，扬恬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