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悬珰楼上月》一璀璨

2、下

　　月色疏朗，光影斑驳，鸽子在枝上偏头瞧她。高将军展开书信，是母亲寄来的。短短一封她展读许久，最后拇指在那句“京中议和声益壮，当及早准备”轻轻一按。

　　她抬头看手掌，掌纹背光不可见，手指纤白细长，是为黎明百姓执枪守疆土十余年的一双手，或许也是要去拿笔签下议和书的一双手，她想要做的向来不由己，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办法。明晃晃的月色从指缝中点亮她的面容。

　　高玄珰面上沉稳，心底一片澄明。

　　晓露深重，她默默听更漏声听了一整夜，眼见着周遭慢慢明亮，她叹一口气，起身要去练兵了。正念到此心中一动，一些自己也来不及察觉的急切，她撩开帘帐果然见到小道姑安安静静蹲在地上抱着膝头看石子。饶是遍读诗书的高家女儿，此刻也只能想到一朵小蘑菇。

　　小道姑仰了头看见她就一笑：“将军今天起得更早呀！”，太阳仿佛一点点升起，照耀过山川田野，照耀过河海溪流，照耀在她微微仰起的小脸上，笑容透明又澄澈。高玄珰心里慢慢软成一片汪洋。

　　她笑意散漫地揉了揉小道姑发顶，低声只一句：“乖。”

　　仍旧噙着笑卷了帘帐，径自掉头回去梳洗，看楼月愣在原地发髻歪倒，招了招手让她过来要替她梳头。

　　楼月安安静静坐在铜镜前，看镜中站她身后的高将军手指纤细灵活。她的心思已经到天外去：高将军低眉顺眼专注的样子好温柔呀。这……这是不是就是戏文里唱的画眉梳妆呢？

　　君为描来远山黛，素手画得芙蓉妆。簪上发顶钗头凤，低头举案与眉齐。

　　她面上飞红一片，心中如小鹿乱撞。

　　楼月是坐在高将军的马上去看兵的，从前她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啊。高将军对她，慢慢地有点不一样了呢。楼月心里偷偷想：你看高将军和别人说话都是不会笑的，你看她对我，她对我就是不一样，她对我特别好，特别特别特别好。楼月大眼睛笑得弯弯，一副吃了糖的样子。

　　此刻她在高将军怀里，她的高将军下巴尖正抵着楼月的头顶，双手环住她牵紧了马缰，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好像是沐浴香，也好像不是。她的怀抱柔软又坚实，衣甲冷硬，楼月却觉得背后像有温火微微炙烤着她，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感觉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还不敢抬头，低眼一瞧：哎呀她的手也这么好看......

　　楼月一路上坐立不安，闹得高玄珰几次偏偏头碰她：“不要乱动，乖。”

　　还未出几个月，京中朝堂说要议和的事已经传到了遥远的天碧城。楼月怀里正抱着前几天高将军送给她的小白兔，她蹲在墙角地上小心地顺兔子毛。

　　营地门口哨兵轮值，换下来的兵姐姐们走到离楼月不远处的地方喝水，喝几口抹着汗：“听说了没有，”她朝南面一抬下巴，“说是朝廷已经谈妥议和了，旨意这两天可能就会下来。”另一位皱着眉，好像苦笑了一下：“他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汉光城，这次可能要还回来，怕是不甘心啊。”“只怕要出什么乱子……”

　　风把尾音吹散，带着几缕蓬草，打个旋吹走了。

　　楼月手里还托着温软的小兔子。兔子小肚起伏了几下，耳朵一抖，猛地蹬腿跳下了她裙边。楼月仿佛一无所觉，她只怔怔地想事情。

　　营帐中灯火如豆，楼月趴在高将军床上，一会又坐起来抱着膝头。前天.朝中果然遣人来说过了，说到时候对方开什么条件都要答应，请高玄珰万分仔细。

　　断断续续打了几年的仗终于要停了，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情，故而高玄珰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多少还是挤些喜气，亲自准备大宴犒劳手下的军兵。

　　“报！”楼月跳下床出去，见是传信的哨兵，躬身将一封书信举过头顶。楼月代为接过，那哨兵直起身来往帘缝里看了一眼：“那麻烦你拿给高将军了。”

　　楼月看一眼封头便心跳得厉害，她这几天总是很不安，但事情到底还是来了。

　　强压下心底翻涌的心思，鬼使神差地翻出将军的开封刀小心地开了封蜡，不过展开一读就心头狂跳：高将军？亲自？独去？这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觉得天地之大，所有人都轻如飘絮，谁又能踩着风，像星辰一样主宰指引命运呢？她开始觉得胸口闷痛，开始忍不住地泪湿眼眶。

　　一室沉静，只有置身事外的灯花哔剥炸开的声音。她狠狠地用袖子擦去泪水，拿出镇纸压好，展袖研墨。倘若她自己能够看见，也会惊异于自己此刻像极了高玄珰。

　　小心地把书信中约的初二添一笔改成初三，再重新封好。收拾好一切的时候她正听到帐外有巡兵喊将军，于是心头一凛，拿着信迎上去。

　　高玄珰皱紧了眉读信，还来不及细看，楼月便拉了拉她的手指说肚子痛，高玄珰看见小道姑泪盈于睫泫然欲泣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手上丝毫不乱地收好信带她去看军医。

　　酒宴于是定在初二晚上，席间高玄珰偷空回来，任由小道姑摆弄她的手指，过一会她微微转头凝视了楼月：“阿月，外面很热闹，要不要出去看看？”

　　楼月对她的这双眼睛最是受不了，昏黄的灯火下她像是喝醉酒了一样面色酡红，眼神妖妖娆娆，是在温柔地看她，也是在看红尘风月。

　　于是面红耳赤地滚到被窝里埋着：“不去！不去！”高玄珰失笑：“你躲进去做什么。”楼月从被子里露出晶晶亮的一双眼，语调含糊不清：“我有点冷。”

　　高玄珰依旧温柔地笑着，寻着空隙就伸了手去探她的额头，倒是没发现受寒发热。楼月只觉得高将军手若柔荑肌如凝脂，更加难为情。一室温馨，灯花依旧事不关己地旋落。

　　高玄珰最后站起来理了理衣袍，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说：“你既然难受，那今晚就在这睡下吧。”

　　将军意料之外的早归，是不在楼月的计划上的。她本来以为将军会和手下们觥筹交错彻夜不眠，这样她好偷穿将军的衣服跑出去，哪里知道竟然有个人坐在主位上看着底下一片欢声笑语，会托着腮努力慢慢想小道姑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她情急之中只好拿出以前向师姐求来的一小包无言粉，她吞了解药又把无言粉偷偷洒在烛火上，火光暗了一瞬又重新明亮。

　　高将军其实喝得很醉了，她一进门就看见小道姑把被子裹成一团睡得很沉，只肯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她今天不穿盔甲，不怕会硌到她，所以隔着被子伸手抱了抱香香软软乖乖的，她的小道姑。她又去抱来一床被子放到她身边，今天的空气格外香甜，高玄珰未等烛火燃尽就沉沉睡去。

　　猎猎风在耳边不停呼啸，她催马奔过墙角檐下也踏过小溪流，月光冷淡地照着楼月，她一身沉重的战甲，在马背上挺直脊梁，风把她的袍角吹起。

　　她脑子里却还想着来时她偷偷看高玄珰，月光柔和了高将军的轮廓，她脸上是好闻的气息，还有些微的酒味。最后终于忍不住，在她花朵一样的唇瓣上印下一个吻，一个小心翼翼，蝴蝶一般的吻。

　　楼月或许年纪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是什么是爱，那些年纪很大的人可能也讲不清楚，这样玄之又玄的东西，揭开了面纱，却只有一颗想要送给她的心。肯定整个宇宙洪荒的星光，都该落在她的裙摆上。自己会是单纯的崇拜吗？小姑娘语言拙劣，却知道她看见高将军就开心，听她说话就开心，看她笑就开心，她朝自己微微瞧一眼啊，就能瞧得自己意乱情迷。

　　此刻天上的星星沉默着，闪耀着亿万年前的光。

　　终于到了主帐前，她翻身下马，像之前那一路过来的一样，她把高玄珰的腰牌向守卫躬身一递，就有人回礼领她走。

　　敌将倒是真心要和高玄珰谈条件的，过程虽然凶险了一点，但也不过是试试高玄珰的诚意。眼下不过几句话便发现是请人代来的，她高玄珰盛名之下居然是这样鼠胆心肠，六国名将们实在是看错了她。敌将越想越气，当下手一挥就要将楼月绑起来去质问她。

　　“住手！”声音清亮破风而来，还伴着嗒嗒的马蹄，楼月猛地抬头，只看见她的高将军催马踏破了风，正披着满山川的月光向她奔来，周遭声恍如未闻，天地昼夜都慢慢淡去，她站在光亮中，长发未束，青丝如瀑，眼神坚定明亮。

　　像极了那一年她们一起看过的檐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