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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世上最光怪陆离的东西,莫过于孩童的梦了。云未必浮于穹顶,亦可化作轻舟漂泊海上;月未必悬于星天,亦可化作玉盘盛满辰光。
      然而十岁的卫武从未梦到过这些东西。
      铁灰色的天空,暴风雨将至。雄鹰哀嚎着坠落,绝望的骑士在原野奔逃。四面八方都是敌意与刀光,他勒马四顾,无处可逃。忽然有一个老人踉跄着冲进他的视野,用苍老的嗓音咆哮:“你生来便该是君临天下的王!无需畏惧!挥刃向你的终将戮亡!”
      世界猛地一颤,卫武从梦中惊醒。他掀起马车的帘帐,到处都是火光。他走下马车,马夫没有搀扶他,而是跪在地上匍匐着。他左右环顾,无论是以一当十的武士们还是窈窕明丽的侍女们,都跪成一地。戴着铁面罩浑身被铠甲包裹起来的骑士们高举火把,威严而无声,将卫家的车队团团围住。
      卫武战栗起来,只为这一刻的威势。火光绰绰,重甲的骑士如同一尊尊武神在黑夜里肃立。仿佛只等一声号令,就将荡平一切。
      他慢慢走到人群的最前方,看着同样跪在地上的中年人,茫然地开口唤道:“父亲?”
      中年人一颤,没有回话。倒是另一人笑了笑,道:“卫三公子武?”
      “是。”卫武脱口而出。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明明是问句,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这一刻,卫武甚至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永远没有人能说个不字。
      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自己,卫武只是楚国定远伯卫礽庶出的三子。父亲嫌恶,兄长欺侮,甚至下人们都对他没有多少尊敬。他自己都快要忘了,他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定远伯的三公子。
      “抬起头给孤看看。”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
      卫武茫然抬起头,然后睁大了眼睛。眼前的男人算不得魁梧,站在全副武装的骑士之首,只穿着常服,全然没有武士的肃杀。然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山岳一般的威仪。卫武蓦然回想起梦里的那四个字,君临天下,忽然福至心灵。
      “卫武参见王上。”年仅十岁的卫武在卫伯身侧跪下,施的是臣子面见君王的礼节。
      楚威王微微有些诧异,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卫武一会儿,忽然扬手一指四周的骑士,笑道:“你既施君臣礼,那不妨来说说。孤的虎贲骑,雄壮否?”
      卫武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楚威王笑道:“小爱卿,但说无妨,孤恕你不敬之罪。”然而他的脸上,却不经意流露出一股傲然。这是他一手建成的虎贲骑,南淮第一雄兵,负责拱卫楚国宫城,十年来无有敌手。
      换作卫武的长兄,此刻大概已经作出一篇称颂清词,然而卫武自幼便不受家里重视,繁文缛节尽管有人教他,他也没有用心去学。他的小脸憋得通红,却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楚威王笑着摇摇头,觉得这个小孩是被虎贲骑的威仪惊吓到了,正要转头跟定远伯说话,卫武开口了。
      “回禀王上,这是一支能杀人的骑兵!”卫武仰着头直视楚威王的眼睛,脱口而出。
      定远伯的脸色变了,楚威王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良久才对定远伯道:“爱卿,你养了个了不起的儿子啊。”然后慢慢蹲下身子,直到和十岁的卫武同一高度,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想不到,孤能在此年纪,逢一知己。小爱卿,你将来必成大器!”
      楚威王十年,定远伯卫礽星夜携子卫武入埕都。这时候的楚威王还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正是这个只有十岁大的孩子,将在五年后创立一支真正能在南淮与虎贲骑正面抗衡的强兵。
      楚威王亲率三百虎贲骑出城迎定远伯入城,出城时是星夜,回来时已是拂晓。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书生茶客们阔论卫侯何能,竟然劳动一国之君亲迎。庙堂之上的高官们却不寒而栗,虎贲骑从来都不是用于依仗的队伍,楚威王星夜率虎贲骑出迎,怕是存了杀人的念头吧。
      卫武没有随卫礽回卫氏在埕都的府邸,而是随楚威王回了宫里。
      他虽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心智却早熟,一些事情已然看得通透。定远伯带着最不受宠爱的他去埕都,多半是去当质子的。君王容不得一个掌兵的诸侯不受控制,何况这个诸侯是从前大名鼎鼎的定远伯呢。
      十年前,先王驾崩。卫礽任太尉,权倾朝野,封锁宫城,意图让当时巡查在外的太子来不及赶回,传矫诏令年幼的二公子璜即位,从而进一步把持朝廷。不料太子抢先一步赶回,以自己一手创立的太子亲军虎贲骑,强冲宫城,粉碎了卫礽的图谋。太子即位为威王,顾忌卫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与之火拼,楚国必伤国本。是以楚威王封卫礽定远伯,调离埕都。
      如今已过十年,埕都只知威王,不再有人提卫礽之名。卫礽在朝中的嫡系也被剪除干净,楚威王令卫礽回埕都述职,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何用意。卫礽十年远离埕都,大伤元气,如今形势逆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带个最不讨喜的三儿子来埕都作质。
      卫武一入宫,便有侍卫引他去一处寝宫。卫礽不喜奢华,卫武平日见不到什么玉树雕楼,此时见宫里金碧辉煌,廊腰缦回,不禁看得呆了。侍卫只道卫武是个寻常质子,又是半大的孩子,嘲道:“快些走吧。这些东西你也就能看看,不是你这种人享受得了的。”
      卫武目光一黯,小手攥紧握拳,正要忍气吞声跟着侍卫走,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利器破空之声!
      他下意识侧身一闪,只见一根鎏金的鞭子直抽过来,正中那个侍卫的肩窝。侍卫痛呼一声,转眼一看,立即跪在地上匍匐。
      卫武转过身,那是一个比他还高一点的女孩子。一身雪白衣裙,脸上不施粉黛,手中正握着鞭子的尾端。身侧数个宫女环绕,见她挥鞭伤人,第一反应竟不是惊慌,而是纷纷拔剑护卫在她身边!
      女孩俏脸微寒,走到近前,斥道:“狗奴才,谁给你的胆子狗眼看人低?”
      那侍卫叩头如捣蒜,连声道:“公主殿下恕罪!”
      卫武心道你这是为我出头吗,我要是不往边上躲一躲你那鞭子不就落我头上了吗......然而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有同龄人为他打抱不平,心中感激还是多过后怕的。听到那侍卫说公主二字,心中一动,旋即目光又复黯然。
      这不是他一个质子能交得起的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身手倒是不错,不过你大可放心,那一鞭子即使你不躲也落不到你身上。”女孩转脸朝他笑道,“我最看不得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替你教训教训,不嫌我多事吧?”
      “不不不,不嫌!”卫武完全没有想到公主会主动与他说话,不禁手足无措起来,“我,我叫卫武!”
      公主蹙起眉来,卫武胆战心惊,又为刚才自己的表现懊丧,又不知是不是触怒了公主,正思量着,忽听公主俏生生问道:“卫武,你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大舌头吗?”
      侍女们纷纷掩嘴而笑,卫武闹了个大红脸,下意识道:“不不不不,不是的!”
      这下公主也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叫楚翊,是楚国的长公主!我急着回去见父王,大舌头,以后再找你玩!”
      卫武呆呆地看着楚翊的背影,随行的侍女渐行渐远,侍卫依然跪在地上匍匐颤抖。男孩站在水榭边,目送着女孩离去。
      “喂,你起来,我是定远伯之子。”卫武忽然转身朝侍卫道。
      侍卫刚要起来,听到定远伯这三个字,立即想到市井传言的楚威王亲自出迎,定远伯高不可攀的桥段,顿时又吓得跪了下去,连声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卫武哭笑不得,没想到自报身份又把这侍卫吓成这样,便道:“我不治你的罪。但你把那个女孩,不对,长公主的事告诉我一些。”
      卫武刚回到住所,远方正殿传来众人山呼声。他吓了一跳,打开门探头去看,那侍卫还没走,经刚才那一遭两人算是熟了,再加上攀附个权贵对他自己也有好处,便笑道:“小公子,怎么啦,闷得慌吗?”
      当然这侍卫并不知道卫武的父亲被楚威王诏来是命悬一线的处境,否则躲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来攀附呢。
      “公主殿下应当是在御书房等着王上呢,公子此时去见怕是不太合适呢......”侍卫想当然地以为卫武经了这一遭美救英雄,对公主动了心,想一直去缠着在一起玩呢。
      卫武赶紧摇了摇头,脸上微微有点红,道:“不不不,我只是想问问,外面怎么了?”
      其实卫武这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对楚翊是怎么想的,也许当真动了心?他自己也不知道。然而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远方的那阵山呼,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梦中那个老人的咆哮。
      你生来便该是君临天下的王!
      “外面?”侍卫茫然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笑道,“嗨,没事,是正殿那儿在早朝,大臣们喊着万岁呢。”
      早朝......那就是君王的威仪啊。
      卫武想说个哦然后回身进屋里继续当他的质子,然而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猴在挠啊挠,那个老人沙哑的咆哮声又在脑子里回荡。卫武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那你......带我去看看呗?”
      侍卫吓了一跳,下意识摇头道:“那可不行......殿里那么多大臣呢,你一个孩子.......不,公子还年幼......”
      “我不进去,你带我在外面看一眼就行。”卫武小声道,“好吗?”
      侍卫正要拒绝,看着这个公子脸上竟然有些哀求的意味,不禁一怔。这么小的孩子,哪怕是权贵之家,也还只是个孩子啊。在家里,也还是撒娇受宠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心一软,就答应了:“那......就一眼啊。看完就回来,要不然侍卫长非治我的罪不可!”
      正殿中又是一片山呼,总管太监尖着嗓子叫道:“退朝!”楚威王坐在龙椅上,朝太子太傅范直招了招手。范直连忙走上前便要跪下,楚威王摆摆手道:“太子......最近如何?”
      范直脸色一僵,吞吞吐吐道:“太子天资聪颖,勤勉好学......”
      楚威王似笑非笑,截断他道:“孤的儿子,孤会不了解吗?说吧,他最近又干什么了。”
      范直扑通一声跪下了,颤声道:“王上,老臣......老臣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呀!”
      楚威王眉头一蹙,怒道:“有话直说!”
      “太子天资聪颖不假......然而不喜读书,昨日老臣让他抄录《治学》,再回去看的时候,已经跟伴当一起跑远了,老臣也不知他去哪了!”范直苦笑道。
      “岂有此理!”楚威王气的吹胡子瞪眼,拍案而起。
      范直颤声道:“太子兴许也有他的道理......”
      “孤说的不是太子,是你!”楚威王瞪了范直一眼,“你教的什么书,算什么当世大儒,讲的东西竟吸引不了一个孩子!”
      范直简直要气晕过去,摊上这么个护犊子的王上,他很想摆出读书人的风骨,撂挑子不干了,然而最终还是颤巍巍道:“老臣知罪......”
      楚威王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了点,咳嗽两声,道:“范卿家,孤也知道你的难处。太子顽劣,还需你好好教导才是啊。”
      范直赶紧抓住台阶下,道:“老臣谢王上体谅厚爱......”
      即便是楚威王雄才伟略,也万万没有想到此时太子楚岳就在大殿外面跟人动手呢。
      “说,你到底是哪来的奸细!”楚岳攥着侍卫的衣领,恶狠狠地问道,两个伴读一左一右按住侍卫的双手。卫武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倒是没人来动他一个小孩子。
      侍卫带着卫武刚刚偷偷摸摸地行至正殿一侧的高墙张望,就被逃学一宿回来的太子逮个正着。太子身手不好,但他的两个伴读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声令下,便把侍卫按在了地上。
      “太子殿下,臣,臣真的不是奸细啊。”被按在地上抹了一脸泥的侍卫哭丧着脸唉声叹气,他能说什么呢,鬼鬼祟祟地带着孩子来围观早朝?说出来也没人信啊。
      “你们放了他,是我让他带我来的。”卫武咬了咬牙,走上前,开口道,“我是定远伯之子卫武。”他心想之前报出名号就吓得侍卫连滚带爬,现在说出来也许能救侍卫一命也说不定啊,毕竟连累他被人当作奸细,都是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啊。
      楚岳果然停手了,怔了一会儿,然后与两个伴读面面相觑:“霍羽,你听说过吗?”白衣的伴读摇了摇头。“秦榛,你呢?”右侧的伴读也摇了摇头。楚岳旋即一脸莫名其妙地朝卫武道:“你是定远伯的儿子?”
      卫武点点头道:“对,你们,你们快放了他!”
      楚岳翻了个白眼:“你是定远伯的儿子,关我屁事!”
      “都给我住手!”楚岳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一变,转头看去,果然是楚威王。
      太子殿前斗殴,早就有侍卫进宫告知了楚威王。
      “混账东西!”楚威王怒气冲天,然后转头朝边上范直怒道,“这就是你跟孤说的天资聪颖,勤勉好学?!”
      范直原以为太子这下要挨骂了,没想到楚威王无端把怒火转向自己,登时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楚威王转向楚岳道:“公然斗殴,成何体统!一会儿回去把范太傅要求的文章抄十遍!”
      楚岳苦着脸应道:“儿臣遵命。”
      楚威王旋即指着地上的侍卫问道:“这是什么人?”
      楚岳胆战心惊道:“一个侍卫......”
      “跟太子斗殴,胆子够大的啊......”楚威王神色一冷,终于找到可以撒气的对象了,“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斩了!”竟是不用原因便要斩首。
      “啊?”楚岳傻眼了,磕磕巴巴地说道,“父王不问问原因吗?儿臣,儿臣还没审出来呢。”
      “与吾儿争斗,他便该死。”楚威王漠然道。
      楚岳有些高兴,又有些慌乱。自己擒住他也只是玩闹,真的连累他性命倒不是自己的本意了。然而君命已下达,没有人敢违逆楚威王,哪怕是太子也不敢。
      “王上,求你饶了他罢。”稚嫩的声音便在这个不逢时宜的时候响起。楚威王目光愈寒,转眼看去,却是角落里一直被忽视的卫武。
      “卫小爱卿。”楚威王颇有些意外,神色稍缓,玩味道,“你为何要孤放人?”
      “因为我......”卫武踌躇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我闲着没事干,便央求他带我在宫里四处走走,冲撞了太子殿下,还望王上恕罪!”
      “闲着没事干......”楚威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卫武,卫武战栗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真的对着无上的威仪说出了求情的话。不过总算笼在侍卫身上的杀意,却是消散了。“既然无事可做,那就伴太子一同读书吧。”
      楚威王和善地笑起来,卫武张大了嘴巴,愣了好半天才应道:“谢王上!”
      侍卫终于松了口气,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此时才确信自己暂时不用死了。这样想着,便听到楚威王接着道:“那个侍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连太子都敢打,胆子一定很大,便去东宫谋个贴身护卫的差事吧。”
      侍卫惊呆了,自己什么时候胆大包天打过太子了?想必是殿外的侍卫看花了眼或是表述不清以讹传讹的缘故吧,这就难怪楚威王张口就要斩首了。可是......这东宫的差事比起自己现在这桩要好了无数倍,无形之中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哪里是什么罪责,分明是楚威王看在卫武的面子上给自己的恩赐!连忙跪着道:“臣谢王上恩典!”
      楚威王走后,楚岳凑到卫武旁边,不可置信地问道:“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父王因为什么人改变过意志!”
      卫武挠了挠头,道:“我是定远伯之子卫武......”
      楚岳又翻了个白眼,大概也是清楚了卫武的脾性,一胳膊搂上去道:“得得得,别说了,说了我也不认识。打今起,我们四个便是兄弟了。左边穿白衣服的那个叫霍羽,他爹是当朝车骑将军霍铭;右边那个冷着脸的叫秦榛,他爹是已故虎威将军......”
      卫武被太子殿下的热情拥抱吓得心跳都慢了半拍。他是质子,他想过来埕都后的诸多可能,却根本没有想过一天之内便与当朝太子兄弟相称。
      兄弟......卫武眨眨眼睛,眸中划过一丝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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