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男国》泷结棍

1、姻缘错

　　序言 旧情书
　　秋天最适合翻翻旧物事，顺道也怀念怀念故人。
　　我窝在房间里，整理高中三年积累下来的东西。课本和教辅资料塞了满满三大箱子。我看着那些纸箱一个一个被搬走，连带着三十六个月的时光，一点一点褪出我的视线。
　　房间角落还剩下最后一堆。我给自己鼓了把劲，甩甩酸痛的手把它们抱起来。一张纸轻飘飘落在地上。我往下瞟了一眼，转身将课本放进纸箱。
　　“致我最爱的千结：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你的林尹”
　　我把那份情书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用它叠了个漂亮的纸飞机，然后将它使劲扔出去。纸飞机乘着力向前飞去，飞呀飞，飞进了纸箱，也飞进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第一章姻缘错
　　我姓千，单名一个结字。母亲抱着我，跟我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句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喜欢用一支莲花簪挽住如瀑长发，穿一身海棠柳绿粉缎旗袍，闲来无事总去歌厅跳舞。她跳舞的样子很媚人，顾盼生光眼波流转，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台下的男人盯着母亲吹口哨，抛来略带黄色意味的恭维话，她却并不在意，兀自在舞台上旋转跳跃，像只上下纷飞的，漂亮的花蝴蝶。
　　她并不喜欢我，大概是因为我让她想起了那个男人，我的父亲。
　　父亲是在舞厅里遇见母亲的。他被朋友拉过去，不情不愿地坐着，百无聊赖之际抬头往舞台上望了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母亲戴一朵芍药花，一席芍药般粉嫩的旗袍，让人想起春日晨曦青青草上的露珠。
　　那一天他在舞台边坐了很久。母亲跳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末了，他取下随身带着的红豆手链，在手帕上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句：南国有红豆，此物最相思。
　　第二天他再来，母亲已经在窗边等候，手里捏着一串红豆和一张帕子。父亲坐在母亲对面，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戴着眼镜，显得人模人样，在这纸醉迷金灯红酒绿的声色场所中恍若一缕清流。母亲盯了他半晌：“……你穿的衣服好奇怪。”
　　父亲挠挠头，满脸不好意思的神色：“这叫中山装。和旗袍一样都是民国时期的服装。”
　　“所以呢？”
　　“所、所以看起来和你很配……”
　　母亲噗嗤一声笑了：“我是舞女。我穿旗袍是工作需要。”
　　“这、这样啊……你不喜欢旗袍吗？”
　　“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里。这里很脏。但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这样啊……”
　　他们两人都没接话。半晌，母亲轻轻地笑了，摊开手，递出一条红豆手链。
　　“对了，你送红豆又是什么意思呢？”
　　父亲涨红了脸：“我想问你，你、你、你……”
　　“我？”
　　“……愿意跟我走吗？”
　　舞台边有人大声吆喝，酒瓶和酒瓶之间发出“乒呤乓啷”的撞击声，肮脏笑话不绝入耳，大腹便便的男人喷出满嘴酒气对年轻舞女露出淫猥的笑容。母亲将头转向窗外。夜空很晴朗，星子在深蓝幕布上闪烁着光辉，微风轻轻拂过她脸庞。
　　她转过头来，冲父亲妩媚一笑。

　　“今晚的夜空真美。”
　　“……我明白了。对不起——”
　　“——我愿意。”

　　婚后的生活像流水一样过去。母亲很快就怀孕了。闲暇的午后，母亲坐在藤椅上，父亲站在她身后，一字一句教她念诗。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茶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男人唇角的微笑和眼底的温柔，连空气都带着幸福的暖意。
　　所以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个寒冬腊月，在母亲分娩的日子，父亲会不辞而别，音讯不存。
　　母亲没有再提起过父亲。她将回忆埋进心底。她不喜欢我，很少对我笑，也很少抱我，就像我不存在一样。有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很飘忽，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仿佛她眼前站着仇人。
　　偶尔的偶尔，她会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一本旧诗卷。然而她并不看书，只对着手腕上的一串红豆手链发呆。
　　有一天她不知怎么了，心情格外的好，一整天都笑眯眯的。她把我抱起来坐在藤椅上，娇艳得像一朵芍药：“囡囡，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她很少叫我囡囡，也很少像这样温柔。我怯生生地望着她，不敢接话，生怕打碎这片宁静。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的名字就取自千结。是……思念的意思。”
　　她半晌没说话，末了，轻轻摸了摸我的一头软毛，将红豆手链取下来塞进我手里：“——囡囡啊，不要相信男人。这个世界上，没一个男人是好东西。”
　　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母亲将我寄养在小姑家里，刚开始一周来看我一次，后来两周，再后来是一个月。所幸小姑是个很好的姑娘，人很和善，对我也好。小姑刚毕业，在职场上摸爬滚打，非常艰难。她用她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条粉红色的兔儿围巾。我捧着围巾高兴得连晚饭也吃不下，突然想到母亲的生日快到了，我要是偷偷跑回去，将围巾献给她，她一定会很欢喜，很欢喜。
　　彼时正是深秋，枯叶在风中飘舞，落了一地的萧索。我把兔儿围巾装进礼盒里，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路吸溜着鼻子赶回家。门没锁，屋子里静悄悄的。我怀抱着礼物跑到母亲房门前，悄悄拉开一条缝。刚要喊出的“妈妈”卡在喉咙里。
　　我看见我的母亲和另外一个男人赤裸裸地躺在一起。那个男人抱着母亲，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动作运动着。他们没有发现我，我屏住呼吸合上门，将满屋的情欲和母亲欢愉的笑声关在房内。
　　我跌跌撞撞地下楼梯——滑了一跤，差点跌下楼，没抓稳礼盒。打着漂亮蝴蝶结的礼盒一级一级地滚了下去，蝴蝶结被撞散了，艳紫色的彩带瘫在地板上。我抱起兔儿围巾坐在台阶上，粉毛毛绒绒地蹭着我的脸，很痒，蹭得我想流泪。

　　过了几分钟母亲奔出来，慌乱地哭泣地不知所措地将我拥进怀里，力道大得令我无法呼吸：“你刚刚看到了对不对？你看到了对不对？……这真的不怪妈妈啊。我爱他，他也一定是爱我的。你爸爸离开了这么久……”
　　眼泪滴在我脸上，凉凉的。透过母亲的臂弯我看见窗外漫天霞光。红彤彤地烧了半边天。深秋时节，太阳总落山得格外早。
　　她忽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你还带着它！你还带着这个东西作什么？！那个死鬼都死了！你还留着这个作什么？！”
　　腕间一阵刺痛，那串红豆手链被硬生生扯下来，红豆散落得满地都是。母亲的眸光亮得骇人，她站在霞光里，怔怔地看着地上滚落的红豆。然后她转身走了，一步一挪，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跪在地上，一颗一颗将红豆捡起来。有些豆子滚进茶几底下，我弯下身子爬进去，出来的时候没留意，头狠狠地磕在茶几角上，撞出一个大包。
　　我摸着头，一个人安静地哭了。

　　小姑看到我的时候吓坏了。她冲过来把我搂紧，劈头盖脸地问：“你这个不省心的！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晚回家！外面下雨你又没带伞！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吓死我了你你你……”我把头埋进她的怀里，深吸一口气。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后背。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脸颊上蜿蜒。
　　小姑愣了愣，没再说下去。她找来毛巾帮我把水擦干。我们两个都很沉默。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的风声和雷声，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过了一会，我把紧攥着的手摊开：“手链坏掉了。”
　　她笑，摸摸我的脸：“就这么点事？小姑帮你换条绳子，打金刚结……一千个金刚结。这不刚好千结么？是不是？”
　　我用力勾了勾嘴角：“小姑，你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小姑的绳子真的很结实。自那以后，到现在，绳子再也没断过。
　　而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