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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长安很少下这么多天的雨。

      李倓在昏黄的灯下伸手握住酒杯。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有力,白皙,指根有老茧,握酒杯的姿势像握剑。

      森森长剑苍然出鞘,如箭一般脱手而出,挑穿微动的门帘,门外之人抬起手中兵刃抵挡,剑尖却倏然转了个弯,将门帘钉入门框,仿佛一人轻轻挑帘迎客一般,露出门外之人高挑的身躯。

      那人手中长枪兀自举着,却挡了个空,短暂的尴尬之后方开口说话,嗓音如同金铁之声般冷硬:“还是如此爱作弄人。”

      李倓吁了口气,道:“来就来了,等什么。”

      “等着看看你想要的长安。”

      李倓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山狼,你不懂我心中的长安。”顿了顿,又道:“我忘了,安禄山已死,你不用再当狼牙军的山狼将军了。”

      曹炎烈铁一般刚直的身形巍巍不动了许久,方道:“你愿意的话,仍可叫我山狼。这名字,不是安禄山取的。”

      那是石堡城外的山狼,有着银灰色的珍稀毛皮和萤绿的眼睛。

      石堡城的冬季很少下雪,那一年却雪花如盘,积雪足有一尺多厚。李倓十五岁,跟着当地的吐蕃老猎人桑赞入古赤岭,去猎一种珍稀的山狼。

      狼是群居动物,山狼却惯于独行。也因为山狼向来独行,对危险的感知亦十分灵敏,若非积雪多日,绝不出来觅食。也因此,很少下雪的石堡城一带便成了山狼栖息藏身之所。

      桑赞从巨大的背包里取出杀好没多久的公鸡,扔到山道上,声音苍然浑浊,禀道:“知道大人要来,已经将此地的野兔野鸡驱逐了四日,多日积雪,山狼就要出来觅食。”

      李倓点点头,道:“我们去哪里等?”

      桑赞露出一种经验老道的自得,道:“湖边。”李倓微有不解,桑赞道:“公鸡是刚杀的,肚子里塞了盐辣包。湖边挖好了陷阱,等着的。”饿极了的狼狼吞虎咽,会不小心咬破公鸡肚中的盐辣包,咸辣难耐之下便会不自觉地跑至湖边饮水。狼原本十分警觉,多半会绕过危险,然而狂饮水之后肚皮鼓胀行动不便,多半仍是要掉入陷阱。这是当地猎人多年来的经验,屡试不爽。

      干净的湖水因有巨大的水位落差而流动甚疾,在寒冷冬日中仍未能结冰。李倓吐了口白气,搓了搓手,桑赞道:“其实大人想要山狼毛皮,吩咐一声就好,不必麻烦自己跑这一趟。”李倓道:“送给我姐姐的东西,不用你们经手。”他姐姐自然就是吐蕃王妃,桑赞顿时缄口,不再言语。自遥远的大唐来的两姐弟,虽然并非同族,语言交谈上也是磕磕绊绊,但是不妨碍桑赞这样朴素低微的山中老人被他与生俱来的皇族威严所慑。有的人天生高高在上,仿佛多说上一句不知轻重的话都是僭越。

      一时寂静得只有呼呼风声,许久之后雪地中传来雪花窸窣的声音,桑赞精神一震,道:“来了!”李倓屏气凝神,握紧弓箭,望向远处缓缓逼近的黑点。

      那黑色野兽奔跑得极为迅捷,甚至看不清影像,桑赞轻声道:“大人等他饮饱湖水,掉入陷阱……”话音未落,只听积雪碎石崩塌之声倏地爆发,其后一片寂静,那团黑影已然消失无踪。

      桑赞喜道:“这狼是傻的,这就成了。”李倓蹙了蹙眉,道:“等等,不像是狼。”

      桑赞闻言顿住了脚步,李倓缓缓上前,陷阱中毫无动静,他探头去看,只见陷阱中一团黑黝黝的物事,毫不动弹,不知死活。桑赞道:“这是什么,莫不是个人?”

      李倓淡淡道:“只怕真的是个人。”对桑赞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纵身跳下陷阱,还没来得及弯腰查看,那团黑色物事便闪电般暴起,野兽般的侵袭几乎令人窒息,只在一念之间,手中弓箭被夺,那人冰冷有力的手紧紧锁住了他的咽喉。

      那人短促的呼吸喷在李倓脸颊上,口中因盐巴辣蓼的腌渍而发不出声荷荷怪响,似是感觉到面前的是个同类,手指松了松,李倓慢慢道:“想活着就听我的,我是来猎狼的,不想杀人。”那人顿了一顿,李倓只摆了摆头,那双铁箍一般的手就又重新锁紧。

      李倓发不出声音,陷阱外桑赞也并无反应,想是不明下面情况不敢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头顶簌簌地抛下不少雪团来,是桑赞以此试探来了。

      那人晶亮的眼睛在黑漆漆的陷阱之中仿若一团火,有着狼一样的贪婪和渴望,看到雪团落下,那眼睛中的火焰瞬间燃烧更炽,李倓已明白他心中所想——他咽喉干痛难耐,如今左右无水,甚至已想吞雪缓解,却又腾不出手来。

      李倓静静看着他,咽喉仍被他压制着,伸手握住了一团雪,微运内息,雪在他掌心化成了水,他抬起手掌,定定放在那人面前。

      那人的眼睛掠过一丝犹疑,然而他究竟已经快到极限,抵抗不了那白皙掌中看似清冽的诱惑,终是低下头,就着李倓的手吞咽起来。

      李倓抬起另一只手,如同抚摸被驯化的野狼一般抚了抚他杂草一般纠结的乱发,然后轻轻抽出被他压在脚下的羽箭,毫无预兆地刺入了他的小腿。

      那人疼得浑身一抖,掉下陷阱时原本已经受伤的腿部再受重创,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桑赞终于听到动静,大声道:“大人!怎么回事!”

      李倓在那人因疼痛而放松的一瞬间一脚踢中他被刺穿的小腿,将他踩在脚底,回道:“没事了。”桑赞安下心来,放下绳索,李倓沿着绳索爬上,却被底下那人恶狠狠地拽住了小腿。

      他抬起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喉咙如风箱般残破,撕裂的声音极低地吼道:“去你妈的小畜生!”

      李倓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尚未曾经历过这种绝望境地,没想到过这样野兽一般的人到如此生死关头拼尽全力说的竟然是一句粗俗的脏话,顿时只觉得好笑,丝毫不因自己被骂了而生气,笑道:“你赔我一只山狼,我就放过你。”

      那人喘了几口气,将身上裹着的一层兽皮甩了过去。

      李倓与曹炎烈的初次见面显然并未多么美好。不过很久以后李倓想想,不光是初次见面,他们的每次见面都没有很美好。

      曹炎烈狂喝了半天水,被冰凉的湖水激地不停打冷嗝,一边嗝着一边道:“你是什么玩意儿。”

      李倓很小的时候便随着姐姐来到吐蕃,原先在大唐皇宫时年纪还太小,没摆过太多皇子的架子,来吐蕃后来来去去叽叽歪歪的都是吐蕃语,因此对他这般无礼的言语倒是不以为忤,将手中的狼皮来回翻了一遍,嫌弃道:“你这是随便一剥就穿的么,这种东西我怎么送给我姐姐。”

      曹炎烈道:“少爷,这冰天雪地之中你倒是找人硝制毛皮,再裁剪合体给我看看。”

      李倓“哦”了一声,来回检查狼皮并没有损坏,稍稍满意了些,然而还是心有不甘,道:“你带我去再打一只。”

      曹炎烈道:“没有了。”

      李倓抬眼看他,曹炎烈道:“山中本来就没几只,我打死两只后其他的自然就都跑了,这还用问。”

      李倓扭头对桑赞道:“把他拖回陷阱重新埋了吧。”

      曹炎烈瞳孔微微收缩,未几便知道了他是在开玩笑,喉咙中那种被烧灼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忍不住再次低头捧水。他撕去身上披着的厚实山狼皮后露出了精瘦结实的少年身躯,狂饮湖水之后小腹微微隆起,与身形殊不相称。

      李倓想了想,并没有问他一个汉人为何会在此地活得像一只野兽,对他来说,这种问题并不重要,至少还不如猎不到送姐姐的山狼毛皮重要。

      曹炎烈道:“不要就还给我,你看不上,我还想要它御寒。”

      李倓道:“还给了你,你答应赔我的山狼呢?”

      曹炎烈看着他,许久后方道:“你是谁?”

      李倓道:“我姓李。”

      曹炎烈点了点头,道:“我有件事求你,如果你答应,我来当你的山狼。”

      通常这种时候,一般人总会忍不住问“什么事”,然而李倓不太通常,也不是一般人,他十分不客气地道:

      “你帮我实现三个心愿,我就答应你这件事。”

      曹炎烈哈哈大笑,却见李倓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那手心皮肤细腻,纹路清晰,边缘有练剑而生成的薄茧,是一双还未经过风霜的手。那只手掌在地上握了一团白得耀眼的雪,让那团雪在掌心慢慢融化,递到了曹炎烈面前。

      李倓的声音轻微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慢慢道:“我的第一个心愿,是带姐姐回大唐。”

      曹炎烈看着他幽黑的眼睛,这个从似近还远的□□而来的小小皇子,仿如他一生之中命定的主人,他坚信他能帮他做成那件事,就如同他坚信他能帮他实现三个心愿一样。

      有着一头披肩乱发的少年单膝跪地,如同亲吻永恒的信物一般,用嘴唇和舌尖碰触了他的掌心,饮尽了那捧用以拯救干渴山狼的雪水,任由唐朝皇子将腥臭的毛皮披还至他的身体,仿佛那本身就是一种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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