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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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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村的煤矿是公社的命脉。二柱和彭飞所在的村办煤矿规模不大,只有一个井口,一百来号工人。二柱十六岁就下井,如今已是采煤一班的炮工,凭的就是一身力气和讲义气的性格。彭飞则是去年高中毕业后靠表哥托关系找后门才来到二柱班上的,即便这样他在坑下也是干着苦力活。
“彭飞,你给评评理,昨天那事是不是老吴不对?”午饭时,几个工友围着彭飞,让他说句公道话。
彭飞放下手里的窝窝头,认真听完双方的说辞,条分缕析地讲给大伙讲了一通道理,最后两边都服气。这样的场景在矿上很常见,彭飞虽然年轻,但说话在理,工人们都愿意听彭飞的。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老矿工王师傅感慨,“说话都在点子上。”
下午下了班洗刷完毕正准备回家时,二柱拉着彭飞来到煤矿澡堂某个僻静处,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夹了点咸菜。
“给你的,我妈特意留的。”二柱笑眯眯的把馒头塞给彭飞,“早上看你带的窝头都硬了,。”
彭飞倒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是一口,满嘴的清香面粉味,口感不赖确实像是他家里蒸的,比食堂的白面馒头好吃多了。
“那个...书的事...”二柱搓着手,显得好像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一样。
彭飞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两本杂志,那是他自己看的,平时上班时都用旧报纸包得整整齐齐:“这可是我买的最新的人民文学,里面有几篇散文不错,你可以让培兰看看。”
“可我怎么跟她说?”二柱不解的挠挠头。
彭飞想了想:“你就说,听说你喜欢文学,特意托人从县里买的。记住,别提我。”
“为啥?”
“你提我,她更不愿意收了。”
二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收好,像捧着什么心肝儿宝贝。
接下来的几天,二柱遵照彭飞的“指导”,每天想着法子去跟培兰“偶遇”。早上在培兰去学校的路上“刚好”经过,二柱就递上去两个还热乎乎的煮鸡蛋;下午在培兰放学时“碰巧”下班,二柱就送上一把山里采的野菊花。不过彭飞送给他的杂志,他是第三天送的,培兰竟然真的收下了,还笑盈盈的跟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这让二柱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啊,他每天在矿上干劲十足,为此他替矿上还多挖了半吨煤。
然而好景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一个星期后,二柱又垂头丧气地想找彭飞诉苦了,他进到彭飞家看到彭飞正躺在床上看报纸来,他知道彭飞有个看书读报的习惯,那些报纸还都是他帮助在矿上办公室帮取回来的。
他说:“彭飞,培兰把杂志还回来了,说看完了。”
彭飞躺在床上头也没抬就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二柱叹了口气,“我跟她说我这还有,她说不用了,谢谢我。”
彭飞放下手里的报纸,想了想然后扭头问二柱:“你看过那杂志吗?”
“翻了两眼,字都认识,放一起就不知道啥意思了。”
“明天开始,每天下班后来找我,我教你认字读书。”
“啊?”二柱一愣,“我都多大了还读书?”
“你要是不想一直吃闭门羹,就听我的。”彭飞语气坚决的回道。
从那天开始,二柱真的开始跟着彭飞学文化了。但凡白班下了班,他每晚就在彭飞那间小小的卧室里,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彭飞仔细的教,他认真的学。
他俩从最简单的认字开始,到读报纸,再到彭飞为二柱精心挑选的一些诗歌散文。
王二柱虽然底子差,但聪明颖慧,记忆力好,特别是彭飞告诉他“这些培兰肯定都读过”时,他学得格外起劲。
与此同时,喜玲对彭飞的追求也越来越明显。她常常“顺路”到矿上,给彭飞送家里她自己做的可口饭菜;在超市里,只要是彭飞来买东西,她总要偷偷多塞点;有几次甚至直接到跑到彭飞家里,说要请彭飞教她识字——因为她说她自己只上过两年小学。
不过彭飞对喜玲表现的总是客客气气的,俩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她家超市多给的东西能退就退,不能退的他彭飞一定按价付款;喜玲来向他请教学问,跟教二柱一样他也认真教喜玲,但他跟喜玲从不单独相处太久。
“喜玲那姑娘挺好的,你咋就不动心呢?”有一次二柱在彭飞家忍不住问彭飞。
彭飞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沉默良久才说:“我有我的打算。”
“啥打算?莫非你还想着远走高飞?离开这我们村儿?”
彭飞没有回答二柱的问题,而是转移了一下话题问二柱:“你那儿学的怎么样了?我明天考你《沁园春·雪》。”
“别别别,再给我两天时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冬天。晋东南的雪今年来得分外早点,第一场雪落下时,东吴村煤矿的生产任务也重了。公社下了指标,他们村办煤矿必须要超额完成年度计划,支援国家建设。
这天井下作业时,突然老空顶上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站在工作面巷道外面的二柱正提着毛杆跟着带班长老靳在清理外头巷道顶上的煤块,突然听到这种声响心头猛地一紧——这是煤层松动的前兆,他俩当即决定得赶紧让工友们撤出工作面。
这个时候彭飞和老吴他们几个装货工正在卖力地往罐车里装着煤,副炮手海胜站在老空的煤堆上破着大的碳块,赶牲口连带拉货的小四川李建明正在双手抱着碳块往车罐里扔碳来呢,他们可没有闲心去理睬头上的消息。
“快撤!快!”二柱赶忙扔掉毛杆,朝工作面里边跑边大喊。工友们听到他的提醒,纷纷丢掉家具往外跑,连拉罐车的牲口都好似有灵性般挣脱了建明掌控,“哒哒”拽着拉勾跑出巷道好十几米远。后来老靳清点人数,除了发现海胜、建明和彭飞站在自己身边外,少了两个人——二柱和另一个老矿工老吴没出来。
“二柱!老吴!”彭飞对着巷口大喊,没有回应。
“不行,得进去看看!”彭飞从老靳手里抓过他那一盏明晃晃的矿灯就要往里冲,被老靳拉住。
“太危险了!我刚才在外面巷口已经通知矿上救援队了!”
“等他们来就晚了!”彭飞甩开老靳等人的拉扯,头也不回地冲进巷道。
巷道里灰尘弥漫,能见度极低。彭飞一边喊一边摸索前进,矿灯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晃。大约走了五十米,他才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回应。
“这里...我们在这里...”
彭飞循声找去,只见二柱和老陈被一堆塌落的煤块困在一个角落。彭飞头上流着血,但神志清醒,他用身体紧紧护着受伤的老吴。
“坚持住!”彭飞开始徒手挖煤块,手掌很快被锋利的煤石划破,鲜血混着煤灰,但他依然感觉不到疼,因为他知道救人命要紧。
彭飞也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人声,救援队赶到了。在众人合力下,二柱和老吴终于被大家努力救了出来。
担架上,二柱抓住彭飞的手,声音虚弱但清晰:“兄弟,我欠你一条命。”
“别废话,省点力气。”彭飞的手还在流血,但他浑然不觉,一直跟着担架跑到井口。
二柱的伤势不重,轻微脑震荡加几处皮外伤,在镇里卫生院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老吴伤势较重,肋骨骨折,但无生命危险。
这次事故惊动了整个东吴村。培兰是第二天早上从在镇信用社当主任的父亲那里得知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备课,听到二柱出事的消息手里的钢笔“啪”地断了。
“二柱...他怎么样?”
“听说不严重,不过多亏了彭飞及时进去救人,不然就难说了。”父亲说完,转身看了女儿一眼,“村里人都说,彭飞那孩子,看着文弱,关键时刻真敢上。”
培兰虽然没有回父亲的话,继续低头拿着本子在备课,但她本本上那一行字足足写了三遍都没有写对。
下午东吴村小学校放学后,培兰站在学校门口犹豫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去一趟乡镇卫生医院。在病房门口,培兰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的欢快的笑声。
透过门缝,培兰看到二柱靠在床头,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看样子二柱精气神都不错。彭飞坐在床边,手里正替二柱削着苹果,两人好像正在讨论着什么。喜玲也在,她手里正端着一碗粥,正要喂二柱。
“我自己来,自己来。”二柱连忙从喜玲手里接过碗,他明显是有点不好意思让喜玲喂自己。
“你就别逞能了,伤员就得有人照顾。”喜玲坚持。
培兰站在病房门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很多余。她悄悄把带来的一网兜苹果放在门口长椅上,转身离开。
等培兰走到医院大门时,彭飞竟然追了出来。
“培兰老师。”
培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到气喘吁吁的彭飞正在朝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奔跑,脸上竟然流出汗水,她猜测彭飞可能是跑得过于急点,黝黑的脸上竟然像蒙上了一层雾气。
彭飞喘着粗气问培兰:“你大老远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看你们挺热闹的,就不打扰了。”培兰语气显得很平静。
“可是二柱看到你会很高兴的。”彭飞认真地说。
培兰仔细瞧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手上还缠着纱布,黝黑的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真诚而透亮。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父亲先时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关键时刻真敢上”。
“你的手怎么样了?”培兰带着关心的语气问。
彭飞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一双受过轻伤的手指头,轻轻地摇了摇头:“小伤,没事。”
两人沉默地沿着北诗镇里那段又狭又窄的不足一千米长的街道走了一段,此时得他们感觉到雪后的北诗村格外安静,安静的能够让他们俩听见踩在雪地上双脚发出的咯吱声。
“二柱是个好人。”彭飞突然开口跟培兰说道。
“我知道。”
“他是真心喜欢你。”
培兰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双眼看着彭飞问:“彭飞,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彭飞一愣,抿了抿嘴,然后斜着头询问:“你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你喜欢过一个人,就应该知道,感情不是‘好人’和‘真心’就够的。”
彭飞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明白。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给二柱一个机会。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你知道不?这段时间,他为了能和你多说几句话,每晚都跟我学识字读书呢!很用功的。”
听了彭飞的话,培兰内心里对二柱竟然有了些小小的触动和意外,她惊讶的问:“真的?”
“真的,不信哪天你可以考考他,他现在能背很多首诗了。”彭飞边说边笑着,不过彭飞的笑脸对培兰来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彭飞这回开怀的笑,跟以往见到他那礼貌性微笑似乎有着很大的区别。
“你为什么这么帮二柱?”培兰好奇的问着彭飞。
彭飞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啊,而且...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啊?”
其实彭飞说这话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了,他现在为了帮助他的好朋友好伙伴,他只有伪心地说出这些了,谁让他答应过二柱呢?
彭飞和培兰就这样一路沿着乡村公路,踩着厚厚的雪花回到了东吴村,因为这条乡间的小路雪好厚,路也很滑,机动车是无法行走的!路上他们俩人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彭飞把培兰送到家门口后就转身离开了。培兰站在自己家那个大铁门门口,望着彭飞在雪地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她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思绪。
二柱出院那天,村里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东吴村煤矿暂时处于停工状态,整个村子银装素裹。培兰这次能够主动去医院接二柱,让二柱感觉到又惊喜又愉悦。
“你...你怎么来了?”
“顺路。”培兰从随身挎的布兜里取出一双手套递给二柱,并且温柔的说:“今天天冷,你伤刚刚好,别冻着了。”
二柱接过培兰递过来的手套,激动得说嘴都不会说话了,结结巴巴的,站在培兰面前只剩下嘿嘿傻笑了。
由于路不好,两人也是肩并肩走回东吴村的。两人路过戏台门口的小超市时,喜玲正在门口用力扫雪,看到他们两个,动作顿了顿,随即向着两位扬起了笑脸:“二柱哥出院了?哟,培兰老师也来了。”
“嗯,去乡卫生院接他一下!”培兰朝喜玲笑着点点头。
喜玲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又朝二柱身后张望了一下:“彭飞呢?没一起?”
“他去矿上开会了,关于安全生产的。”二柱编了个谎话说。
“哦...”喜梅难掩失望,低头继续扫着自己家门前的雪。
培兰在远处似乎体会到了喜玲的心思,于是她稍微思索一下,高声对着喜玲说:“喜玲,晚上来我家吧,我娘做了粘豆包,今晚请你、二柱彭飞一起吃点。”
喜梅感觉有些意外,随即笑道:“好啊,那我带点我家的腌菜过去。”
二柱站在培兰身旁一直挠头,他不明白培兰为什么突然约起了饭,但是培兰主动邀请,他和彭飞怎么能拒绝呢?二柱心里感到真是万分高兴,既然喜玲说要把彭飞也捎带上,那只好他自己亲自去彭飞家跑一趟了。
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个年轻人在培兰家围着小煤炉,吃着热腾腾的粘豆包,他们聊了很多。从村里的变化,到各自对未来的想法。培兰惊讶地发现,二柱确实知道不少东西来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背出几句毛主席的词和徐志摩的诗。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培兰忍不住问二柱。
二柱脸一红,分别看了喜玲和彭飞一眼,然后不好意思的说:“就...闲着没事看看。”
坐在对面的喜玲“咯咯”地笑了,然后拍了拍彭飞的肩膀大声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跟彭飞天天晚上用功呢!不但你用功,我也在用功来!”
看着喜玲那张满脸兴奋的脸,彭飞笑了,培兰也笑了,彭飞这个时候看到,炉火映着培兰那温润的脸,温暖而生动。二柱看呆了,手里的豆包差点掉到地上。
窗外,雪还在下,但培兰住的小屋里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