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邓月鸣

2、第二章

　　“啊——”
　　听到了身上女子的花容失色中的惊呼声，徐云阳忍不住感叹:
　　这算是什么缘分！
　　缘，以绞丝旁为部首，给人的感觉是月老的红线编织成的网，将世界上一切的人与物连接在一起。彩云凝固在眼前，源于缘；残花落在行人头上，也源于缘；戴望舒能在雨巷中逢上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也同样源于缘……
　　以上便是徐云阳对“缘”的参悟。上面这一套学以致用，用到他自己的身上，结果也同样闪烁着唯物辩证法的光芒:由于姓徐，所以出生来只能徐徐长高，这“徐徐”二字便说明身体的成长缺乏春笋般生长的迅猛之势，因而造成了此生无缘于“高”的局面。这“云”呢倒是多，有这遮天蔽日之势，因此，太阳是见不到的了。所以，此生风雨兼程。
　　像浅水中嬉闹的鱼儿一样的缘成就了别人的美好姻缘，也同样造就了徐云阳的悲喜生活。每天都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今天在寄托着美好憧憬的明天而奋斗，又为成了今天的昨天的碌碌无为而悔恨。其实没有这么悲的。别人今天娶妻生子，自己起码也有个贤惠的女朋友陪伴在身边，也不算太丢脸。至少，走在街道上的徐云阳是这样想的。
　　总的来说，徐云阳觉得老天爷还是挺赞成自己同学的婚姻的，要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好天气。天上，棉花糖一样的云像贴着淡蓝色的碗底一样贴着天壁；地上，应了文艺青年说的像薄纱一样的阳光被微风吹得飘动，时而落在这里，时而落在那里。如果再配上几只喜鹊在枝头鸣叫的话，想必新郎新娘来年必定儿孙满堂，然而却有没有。没办法，城市的鸟儿太稀少，除了动作园里有之外，基本只有人这种高级动物。
　　虽说少了小鸟的鸣叫，但少有人迹的街道上却有人在越俎代庖，高喝不止:“站住！别跑，你这天杀的……给我站住……”
　　声音是从别处传来的，在城西老旧巷弄千回百转之后，才传进徐云阳耳朵里。这略微熟悉的声音使徐云阳幸灾乐祸了起来，他本来是不理会这些三姑六婆的事情的，可这次却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只是想看看她为何如此失态。
　　那是一位在街边摆水果摊的老太婆。老人家已经活了一个甲子，而且没有白活，徐云阳每次光顾她的水果摊的时候，总能体会到“姜还是老的辣”。徐云阳猜她能活到期颐之年，因为她生活极其有规律，每天11点钟来到这里摆摊，比日本的地铁还准时。然后，她就静静坐在水果摊上，看路上人来人往，空中云卷云舒，天气热了的时候她手里就多了一把蒲扇，顾客来了的时候她手里便拿着带着秤砣的杆秤。现在很多年轻人不关心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工艺，看不懂杆秤上标志着的圆点，也不知道它此起彼伏之间所称物体的重量。不知道是不是老太婆痛恨现在的年轻人不去学习和传承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工艺，称水果给年轻人的时候总是缺斤少两的，而这个过程她都面不改色，眼不露惶。恰巧徐云阳看得懂，但着实钦佩老太太的定力，也不拆穿。
　　然而今天，徐云阳却听到平时我行我素的世外高人跟三姑六婆一样在路上高声大喝，而且还像是在玩捉迷藏，好奇心巨大，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可是这时老太婆的声音却没有再次响起，可能是刚喊出来就湮灭在悠长老旧的巷子中。
　　徐云阳加快了步伐，以先前速度赶路。
　　不应该去得太早，也不应该去得太晚！徐云阳心想。现在的婚宴不在乎是一场交际会，届时女人聊的是男人和衣服化妆品，男人聊的是女人和奔驰法拉利。徐云阳身为男性，但是确实不知道奔驰长什么样，法拉利相貌又几何，他只知道车一般可以划分为两个轮的和四个轮的。所以，徐云阳觉得自己混在他们之间，听到的也只是和前面的垃圾桶里的垃圾一样的废话。
　　前面有个垃圾桶，在路边，正对着一条巷子。
　　心里面不用刻意去想，潜意识都能让人下意识地走偏它。徐云阳此时还在想着即将参加的婚宴的事，抱怨老同学无端端的结婚干嘛？脑中正纠结郁闷的时候，徐云阳却听到了一阵的脚步声，稍稍从纠结中探出个头来。然而才刚转头，一阵年轻的柔软躯体就撞在他的身上，伴随着“啊——”的一声，惯性迫使两人继续前进，最终徐云阳差点坐入垃圾桶中。屁股已经紧挨着垃圾桶的边缘了，若不是关键时刻腾出一只手来撑了一下，后果难料。
　　然而危机还没有结束。贴在身上的女孩像是吓傻了一样，迟迟不离开自己身体，徐云阳有些无奈，但是他已经被女孩身上的味道降服，也不强行把她轰走。徐云阳咽了一下口水润润嗓子后，才轻声说道:“嘿，你没事吧？”
　　女孩这才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直在闭着眼睛等死，如今发觉自己并没有死去，有点难以置信，于是就动了动身子。徐云阳有所察觉，再次说道:“没事的画，能不能别把我当床睡啊，好重啊！”
　　可能是“重”字的存在使这话有些电击治疗器的效果，女孩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而且生龙活虎得厉害。单手按住徐云阳的前背弹跃而起，动作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体操运动员的利索。纵然是看电视，徐云阳也没有见过过河拆桥有这样拆法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终于坐了下去。而这一瞬间，徐云阳也终于见到女孩的面容……
　　女孩的面容给予徐云阳超凡的力量。说白了就是不愿意在这么美丽动人的女孩面前丢脸，在这危急的时候激发人体的潜能，才在没有彻底陷入垃圾桶之前跳了出来。整个过程，你孩都在看着，一双大眼睛始终没有离。徐云阳受宠若惊。本来还在记恨女孩怎样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现在倒是觉得再来一次也在所不惜。刚才坐骨蹭到垃圾桶边缘所产生的疼痛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像是女孩的目光和身上的味道有着正骨水的作用。也难怪总有男孩为了一个女孩子而去打架，甚至决斗。
　　徐云阳瞥了一眼垃圾桶，顿时放心了许多，然后整理衣领来，像是垃圾桶没有弄脏了他的衣服，只玷污了他的形象。过程中偶尔抽离出去的目光发现，女孩依旧在盯着自己看，丝毫不避讳。徐云阳怕她再这样看下去会看上自己，连忙上前一步发言说:
　　“你，没事吧？”
　　徐云阳原本以为自己的行为已经够绅士的了，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上前一步，对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后退了一步。注意到了这一细节，徐云阳觉得向一位美女靠近一点点也并非梁心颐的歌曲中唱的那么简单。可怜的小姑娘表现得像是惊恐的小兽，徐云阳眼睛欣赏到美色之后，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视线随意扫射。结果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女孩单纯得像一只森野中未启蒙的小鹿。然而，徐云阳这番想法尚未被阳光蒸发或被微风吹走，女孩就做出了一件他认为只有乞力马扎罗山下的狮虎才做得出的壮举。
　　突然之间，小鹿像狮虎一样窜了过来。
　　那一瞬间，徐云阳还以为这女孩要以身相许呢，脑中也腾起了要敞开怀抱的念头，心脏也不是前后跳动了，而是上下跳动。然而徐云阳看到的却是她冲到垃圾箱桶旁边，捡起了刚刚掉进去的两个苹果。两个苹果自从掉进垃圾桶那一刻起便收到了热烈欢迎，与当地居民拥抱个不停，现在多多少少都有点入乡随俗了。
　　女孩子本□□干净，拒肮脏于千里之外，对吃的表现出女人小气的特点，有一点脏就不吃。但女孩明显是个不拘小节之人，她两个添作一个便咬了起来。女孩这个咬一口，那个咬一口，吃得两腮鼓动，像是十天未曾进食似的。徐云阳看得心肝怦动，眼睛扫视了一圈后，庆幸其他人看见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在世界上存活了那么久，徐云阳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不协调的一幕，不由心疼起眼前这位萍水相逢的女孩来了，连忙上前抢过她手中的苹果，说:
　　“脏了脏了，不要吃了。”
　　女孩刚开始是一边哎哎地表示抗议，一边要上前抢回来。待到徐云阳无计可施而把苹果扔进垃圾桶后，女孩情急之下发挥了小兽遇敌时常用的战术，张口就往徐云阳手上咬，直把毫无防备的徐云阳咬得嗷嗷直叫。这使徐云阳对命途多舛的人生的解读又得到了证实。手上传来的疼痛感超过了正骨水的活血止痛的功能，徐云阳连忙求饶:
　　“哎哎，别咬别咬，痛，痛……”
　　观看众多武打片之后，徐云阳有感:要是哪天跟人打架被咬着不放，可以往他头上抡几拳。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咬了一大下，所以面对眼下这个似乎有点异于常人的脑袋，只觉得无处下手，只能怀揣着割肉喂虎的精神任由她咬。也不知是徐云阳手上缺少酱油辣椒酱等调味料的味道，还是他这人瘦得没什么肉而他的骨头又硬得为女孩们的银牙贝齿所咬不动，女孩咬着咬着便张开了嘴，哭诉道:
　　“我好饿啊……”这声音百味陈杂，有女人撒娇时的、抱怨时的，也有孩童哭泣时的……
　　闻言，徐云阳着实一惊，看不出冥冥之中缘在这里安排了什么。在女孩张嘴的瞬间，徐云阳尝到了抽出贯穿自己的箭的感觉，怕女孩张嘴之意并非不咬了，而是像睡梦中的人说句梦话，然后继续，连忙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看似小心翼翼的动作，却带着女孩抬起了脸。她还算干净的俏脸写满了迷茫和无助，眼睛像是雨后挂着水珠的葡萄。
　　这辈子，徐云阳最见不得别人哭了，但他这辈子见过得且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几个小表弟小表妹。徐云阳觉得眼前女孩跟自己的小表弟小表妹差不多，推此及彼，担心不已，连忙安慰道:“不哭不哭不哭……”又想起她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饿了啊，那我带你去吃东西好吗？”这话是对付小孩子的专业术语。徐云阳在自己小表弟小表妹身上百试百灵，没想到这次用在一个大女孩身上依旧凑效，怪不得常言说一招精吃遍天下。
　　只见女孩一点头:“好啊，好啊，哥哥你带我去吃好吃的！”笑容像是快放镜头下的花朵绽放。
　　女孩的变化之快让徐云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耍了。他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似乎沉浸在喜悦中的女孩，越来越发现她不正常的地方。手上的红包有点大，徐云阳想，自己一个人过去肯定是吃不回本的，两个人过去还勉强！只是怕她一到婚宴就跟上了梁山似的，不拘礼节，大开吃戒，为此，徐云阳叮嘱说:
　　“带你去的话，你要注意礼貌哦！”
　　女孩点了点头。
　　“你听得懂我说什么？”徐云阳有点不相信，
　　女孩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就是要听你的话，不许乱跑嘛！”
　　“你挺聪明的嘛，谁说你傻了？”
　　女孩只是笑了笑。
　　笑容像是包容的表现。徐云阳为上面说的话感到抱歉，但是还是怀疑这个女孩是不是在耍自己。不过转念一想，应该不会有哪个富家千金吃饱了撑着来耍一个穷小子，同时，徐云阳还觉得就算是被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耍了一通，说出去也是件长脸皮的事。徐云阳教育人家小姑娘要注意礼貌，自己却不注意礼貌，视线在她身上激射，正要说点什么，可这时买水果的老太婆的声音又响起:
　　“哎——，你这狗咬的，抢我的苹果不给钱。什么人啊？”
　　声音是从另外一边传过来的。虽历经一番穿墙爬巷，但还是直把女孩吓得惶恐不安。这时，徐云阳有所恍悟，看了看垃圾桶里的两个苹果，再看看眼前左看右看的女孩，问道:“你该不会是去抢了人家水果吧？”
　　女孩笑了笑，摸了摸肚子说:“人家肚子饿了嘛！”
　　视线跟着女孩的动作，徐云阳注意到了女孩的衣着，有些崭新，颇为干净，足以推断出这女孩肯定不是某个流浪汉的女儿，应该是正经人家的闺女，走丢没多久。万事都应该有始有终，徐云阳的目光又往下移，看见了女孩脚上还穿着一双白色的凉鞋。凉鞋属于绕树三匝的那种，小孩子是没有能力自行脱掉的。
　　看完之后，徐云阳本想说点什么，怕呆在这里会买水果的阿婆会千里有缘来相会。那个阿婆，徐云阳可曾多次领教，知道轻惹不得，若是被她看到自己跟这女孩走在一起，准以为自己跟她是一伙的，这样的话，以后她卖水果给自己的时候，一斤不再是当做一斤三两来付钱，而是当做两斤来付钱。因此，徐云阳觉得自己可以来一场精神上的逃亡，特别是一想到带着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徐云阳就有种脚下生风的感觉。
　　徐云阳当即说:“那还不快跑？”
　　“哦！”
　　然后两个人就跑了起来。
　　为了躲避麻烦 ，徐云阳跑到了一个自认为阿婆的魔掌所不能及的地方。那是一条巷子，这些巷子恐怕只存在于城西一带，跨越一条河流跑到城东一带可没有这些随时能从中窜出一个戴望舒所说的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的巷子。跑进了巷子，原本广阔浩茫的天空一下子成了一条线，就俨如一天玉带镶在黑暗的天壁上。玉是灰白色的，不是蓝色的，听说城东的天空才是蓝色的，而城西的天空也是灰白的，玉色则是徐云阳这种有志却穷得叮当响的青年抒情时引以□□而来的。
　　穿过了巷子，徐云阳首先停下来喘气，像是一下子跑了两万五千里似的。女孩是主犯，所以表现得比窝藏钦犯的小朵更为着急，问:“怎么不跑了？她追过来了！”
　　徐云阳扶着墙根，回望后路，说:“不跑了，——呼，她要是追了上来，我赔三十个给她！”
　　“哦！”
　　这声“哦”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死后世界一片寂静。巷子上有阳光顺着墙壁慢慢滑落。虽然不是黑夜寂静的氛围，徐云阳的目光还是作案不止，不过很快唤来了女孩好奇的目光。
　　“来，告诉我，你的家在那里。”
　　徐云阳觉得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应该是蹲着的或是弯着腰，而眼前的女孩应该是站的，然后自己应该摸着女孩的头慈祥地问。可现实跟理想总是有些差距，现实有点光怪陆离的味道。徐云阳如此真切地问着，但得到的答案只是不知道，便笑着说:“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来你家干一票吧？”
　　女孩似乎没有听懂，笑了笑。徐云阳接着问:“那你爸爸呢？告诉我，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爷爷说爹爹带着妈妈去玩。”
　　“去玩了？”徐云阳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难道是他们一家出来游玩，然后她就走丢了？这样的话，把她送回去可没多难。
　　“去哪玩的呢？”为了表示友好，徐云阳把那个“呢”音拖得长，腔调直追梅兰芳。
　　“天国。”
　　“什么？”
　　“天国，爷爷说他们去了天国。”徐云阳一惊，女孩还有补充:“爷爷说爹妈很快就回来了，所以没有带人家去？哥哥你带人家天国好不好？”
　　“不不……”徐云阳急忙摆手称不。
　　“为什么呐？爷爷说每个人都要的。
　　”“哎！不要哭嘛，因为哥哥不认识路啊？等哥哥打听到路线了，再带你去好不好？”
　　“好！”
　　“饿了吗？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徐云阳心情有点沉重，觉得眼前这女孩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还是先带她去吃饱再说，省得她又哭着闹着要去天国找妈妈。
　　“那我们赶紧走吧。这边。”徐云阳抬腕看表，发现时间不多了，连忙伸手示意女孩走这边，不料她也伸了手过来。徐云阳找不到理由甩开，只好手牵手，往前走去，边走边说。
　　“对了，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啊？”
　　“爷爷。”
　　“是啊，叫什么名字？”
　　“爷爷啊……爷爷就叫爷爷，不是吗？”
　　“额，对，小姑娘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