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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钧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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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钧弓】
电话线那段梁仲春犹在喋喋不休:“……这船货物真是压不得啊,阿诚兄弟,你看,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要真是吃了挂落,你难道就能……”
明诚抬手捂住听筒,慢慢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行了我知道了。”他手心微微出汗,声音却依然平稳,“梁处长,这生意嘛,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你若是规规矩矩照着路子来,我也不会跟你过不去,你说是不是?”
梁仲春哽了一下,赔笑道:“阿诚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哥哥我还能骗你不成?”
明诚淡淡道:“我倒是愿意相信梁处长的诚意,但是……说来也是机缘巧合,那天有人给了我一份清单,单子上列出来的货品价值,可跟您告诉我的不太一样。”他技巧性的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每回替您走货出去,拿着三成利,冒的可都是掉脑袋的风险,然后现在您还告诉我,这三成利还是有水分的?”
“梁处长,您这是把我当冤大头蒙呢!”
梁仲春在电话里又是道歉又是赌咒,明诚没心思跟他纠缠:“我也不为难你,我一会就去一趟龙仓港让人把货发出去。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要怎么表示诚意,那就是您的事了。”
“啪嗒。”
电话一搁下,明诚唰地一下站起来,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倏然止步,偏头看到正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明楼和他身边跟着的高木,迟疑了一下,还是迎上前去。
“先生,您要出去吗?”
明楼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南田课长有事请我过去一趟,你不必跟着了,这边有什么事你们看着处理,做不了决定就去找汪处长。”
“是。”明诚应道,“那我去给您备车。”
“不用,我坐高木先生的车过去。”明楼状若无意地侧了侧身子,明诚微抬起头看他,目光在空中交接了一瞬,复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先生路上小心。”
明楼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皱眉问他:“上班时间拿着外套,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明诚镇定道:“梁处长有份公文,让我帮忙去取一下。”
“你倒是会去给梁仲春献殷勤。”明楼语气听不出喜怒,许是顾忌着高木还在,到底没有责骂他,“办完事去给明台买一对鸽子,温驯一点的,带回去让他好好养着,别整天在家里闹腾。”
明诚一凛,道:“小少爷不是已经养了一只鸟吗?”
“你说的是那只青色的鹦鹉?明台打电话来跟我抱怨,阿香喂完之后忘记关上笼门,鸟自己飞出去,被鹰啄死了。”说完不禁冷哼了一声,“一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明诚低声道:“是。”
出货的流程明诚已经很熟悉了,因而没有耽误他太久的时间,船就顺利开出了港口。港口负责人也挺高兴,明诚出手向来大方,每回自己吃肉都会记得给他们喝口汤,因此合作起来也是非常愉快。
负责人见明诚没有马上走,识趣地递了根烟上去,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套起近乎来。明诚接了烟,却摆摆手拒绝了火,状似无意地同这个负责人闲话:“我最近忙得抽不开身,上回就派了个人过来替我,要不是梁处长打电话给我,我都不知道船还没发出去。”
“阿诚先生,您是不知道啊。”负责人也是一肚子苦水,“上回来的那个,是日本军官吧?我们恭恭敬敬地对着,一切事情也都从简,谁知道他办手续办到一半,人忽然就不见了。这个,我们这里,该走的程序都得走,不然上面怪罪下来,我们也不好交代。”
“大家都有苦衷,我明白我明白。”明诚笑道,“您也别多想,我也就是问两句,这不是怕手底下的人办事不牢靠吗?”
负责人叹气道:“不瞒您说,上次您派来的那人,先前都顺顺利利的,后来我们检查货物的时候他说出去转转。本来嘛,检查货物这种事情就是过个明面,我也没在意,结果他吸支烟的功夫就不见踪影,我守在这儿等了大半天也没人回来,船自然也就发不出去了。”
明诚皱眉道:“哪有这样办事的……有人知道他半途干什么去了吗?”
负责人想了想,说:“倒是有个小兵同我说,仿佛是看见有个影子朝那个方向去了。”他朝着窗外指了指,“喏,就那个方向,因为都是七拐八扭的小巷子,那小兵也就站巷口张望了一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笑道:“那地方废弃很久了,没有人住,又是死路,倒是一群野猫经常出入,我听他说起的时候派人进去看过,没什么发现,也觉得大概是看错了,这会您问起来,我也只想到这个。”
明诚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风衣下摆掠过巷口,明诚往里面走了一会,忽然停下脚步。
他环视了一下前方分出的三条路,又垂下眼睛看了看地面,片刻后慢慢蹲下来,用手指在地上轻轻一抹。
灰尘下露出一点干涸的血迹。
明诚沉默了一下,站起来用足尖在周围拨弄了一遍——出血量还不少,是足够令人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的程度。而这些堆积在这里的灰尘,明显是人为制造的伪装,试图遮掩这遍地的血痕。
“那只青色的鹦鹉飞出去,被鹰啄死了。”
明楼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来。
明诚闭了闭眼睛,开始整理思绪。
川平在龙仓港撞上了青鸟,发现了蹊跷,两人在这里发生争斗,至少有一人重伤——联系明楼的话,伤者是青鸟,已经确定死亡。
青鸟出没此地,又拼死反击。川平肯定是想活捉,但青鸟最后还是死了——他的身上,一定携带了什么重要情报,宁死也不能落入敌手。
明楼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作为副手的明诚没有通过己方的任何渠道获知——联系忽然来访的高木和发出邀请的南田,可推测明楼得知情报应该是经由特高课的告知。
那么,特高课为什么会把这件事透露给明楼?是因为抓捕者是川平,还是因为他们开始怀疑明楼的身份?
明诚在原地踱了几步,有点担心起明楼的安危。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明楼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两个关键词:鸽子、鹦鹉。
——二者的区别是什么?
——鹦鹉能言,不离禽兽!
明诚蓦然回头,看向墙角处蹲着的一群野猫。
香港,机场。
吉田鹰在几个保镖的护卫下穿过候机大厅,走向登机口。
一个保镖忽然警觉,下意识回身一扑把吉田鹰压倒,也正是这一瞬间,鲜血从保镖的背上绽开一朵花。
“有人袭击!”
候机厅阖然一静,下一刻炸开了一片尖叫声,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立刻就有一名保镖要去追踪狙击手,却被吉田鹰制止了:“不必去了,人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他从地上站起来,对机场工作人员说:“联系医院,替我把人送去检查。通知警方,封锁机场,逐个排查,有嫌疑的一个都不准放走,等我的处理。”
“是。”
吉田鹰平静的说:“登机吧。”
分明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他却仿佛一点也没受到影响,保镖们都很钦佩,有人问他:“吉田先生,要不要再加强一点安保工作?我担心袭击者不会放弃的。”
“不用了,没关系。”吉田鹰说,“无论来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成功的。”
整个头等舱里只坐着吉田鹰和他的保镖们,机长战战兢兢地来问过一回是否满意,保镖把他拦在舱门外,从上到下检查清楚了才允许他站在吉田鹰三步之外说话。
吉田鹰倒是非常温和:“不要为难他了,也不用草木皆兵,我心里都有数。”
恰逢空姐推着小推车走进来,机长如蒙大赦,连连交待她要好好满足头等舱客人的需求。空姐吃了一惊,好奇地看了吉田鹰几眼,这才开始询问需要什么饮料和食物。
“给我来一杯白水就好。”
保镖们见没什么威胁性也稍稍放松了一点警惕,任务期间他们也不敢喝酒,随便要了点果汁,就让无关人等全部离开了机舱。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过了一会,吉田鹰按了铃:“请给我一条毯子,谢谢。”他转动了一下脖子,觉得大概是年纪大了,这么冷的天开着暖气,却还有些遭不住。
空姐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有的保镖半睁了眼看过来又放松下来,有的保镖则干脆靠在椅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先生,您要的毯子。”
吉田鹰点点头,伸手接过来,却见空姐忽然倾下身来,一双手快如闪电地探出,死死钳上了他的脖子!
她温柔地说:“先生,来,我替您盖上。”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剧烈地挣扎起来,一只手想去掰开脖子上的力道,另一只手想举过椅背发出求救讯号——然而他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怎么可能……明明一口水也没有喝……
空姐冷眼看他徒做困兽之斗,明明是女子,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没过一会,吉田鹰的呼吸就渐渐微弱下去,面色紫涨,最终归于死寂。
她顺手掖了一下毯子的边缘,这才施施然走出了机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机长站在飞机门边等她,丢给她一个伞包,吹了声口哨。
“干得漂亮。”
“一个两个,还以为我会把药下在水里吗?”她嘁了一声,“那种方法太容易暴露了。”
“你得感谢青瓷,调出了这么好用的香水。”
“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多要几瓶。”她慢条斯理地背上伞包,“上海见,你自己小心。”
“彼此彼此。”
明诚一目十行地看完行动组发来的电报。
……很顺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面的几手准备,己方人员也无一伤亡。
明诚处理掉电报,心里却没有轻松起来。
“明先生,有明长官的电话。”
“转过来。”
“是。”
是夜莺。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您在我们这里委托照管的李树已经养不活了,如果您同意的话,我们可以为您在原处免费种上桃树作为补偿,一切也都依照前例……”
明诚抓着话筒的手指渐渐收紧,指节处一片雪白。
“此外,您吩咐我们清理的那个旧池塘里开花了,一茎双花,花各有蒂,但是池塘里的养分不足以同时供给两朵花的生长。并蒂莲非常难得,但这一株的两朵花开的方向并不相同,目前已经开始互相争夺生存资源,是否需要另外移植?”
“……我知道了,稍后给您回复。”
明诚慢慢放下话筒。
李代桃僵。
那个吉田鹰,是假的。
更不妙的是,夜莺透露出来一个信息——现在最有可能得到吉田确切行踪的鸱鸮,已经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自顾尚且无暇。而由于青鸟的死亡,他们没有办法在不引起日方怀疑的前提下,做到和鸱鸮再次取得联系。
……而明楼,现在在特高课。
明诚无声地叹了口气,支着桌子,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