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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定风波(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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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
库洛洛说着,拉我从地上站起来。我们交握的手上满是腻滑血液,是刚刚从烟的伤口喷出溅上去的。
岚浑然忘了外面的世界,埋头将烟的尸体死死抱进怀里,背脊颤抖一言不发,静默的样子仿佛心神都随之死去。
我心里乱极了,盯着烟垂落在地上的手,几乎喘不上起来。
“这下,我不欠你的了。”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对我说。
她是为我死的!
那把飞刀本来瞄准的是我的心脏,烟推开我——她替我挡的!
“我、我……”
胸口堵得无法呼吸,悲伤、愧疚、无法承受,我不记得哭了,只想大吼大叫,却只闷闷地挤出这两字来,心脏疼得像是要炸掉!
“莉迪亚。”
库洛洛轻声叫我的名字,他挣开我拼命攥紧他的手,双手用力握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脸道:“都过去了。没事了。”
我承受不住压力,艰难苦涩地道:“烟是为了,救我死的。”
“我感激她。”库洛洛看着我的眼睛,迅速顺畅地接道。
我用力摇头……说谎。
库洛洛大而黝黑的眼眸让人看不懂,他力度温和地摇了摇我肩膀,像是怕惊醒我地唤醒我,轻声道:“你不能把她的死背在自己身上。”
我眼瞳受惊地收缩。
你背不起。
库洛洛洞悉的眼神和我的心同时道。
“我在这里。”库洛洛手上一用力把我拉进怀里,很温柔地抱了抱,“谢天谢地你没事。”
他在我耳边喃喃,是库洛洛从未有过的虚弱语气,后怕而侥幸。那个拥抱一点点加重,最后勒到我无法呼吸,好像松一点我就被人抢走似的。
我脑袋发懵,心中翁然一动,像是心中盛满的惶恐突然有了可以排山倒海倾泻的地方。于是我不再像个僵硬的木头人,轻轻抬手回抱了他一下。
我还是哭不出来,翻江倒海的情绪积压在心中,叫嚣着奔腾着,最后只从发紧的喉咙里轻轻“啊”了一声。
一声憋在胸膛里的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操他妈的凭什么?!
最后一声不合时宜的阴暗被我飞快地按回脑海深处,我把脸藏在库洛洛头侧,无声地蠕动嘴唇,我承受不起。
“……死了?”
飞坦扛着玛奇沿楼梯冲上天台,刹住脚步道。他将人放下,走近几步站定,声音低黯:“来晚了,抱歉。”
玛奇被他放下后,安静地走到我和库洛洛身边,沉静的金眸观察着眼前局面,一言不发。
天台上一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寂,除了岚偶尔发出一两声抽噎,针落可闻。大概几分钟后,派克气喘吁吁地闯入天台:“怎么……”她骤然收声,吃惊地掩住嘴,向我们看过来。
库洛洛一下一下轻缓地拍打我的后背。不知呆滞了多久,某个心中的栓塞抽|出,我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眼泪濡湿衣衫,哭声用力冲出喉咙,响亮而痛快。我拼命嚎啕。
这样发泄的哭泣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很快收住哭声,轻易挣脱库洛洛的怀抱,转身强迫自己面对烟的尸体和抱着她的岚,声音虚弱颤抖:“对不起……”
库洛洛拉了我一把。我赌气似的,发狠强迫自己,用力大喊道:“对不起!”
声音在天台清晰回荡。
库洛洛突然道:“那是死人生前凝聚的恶念,势必要洞穿心脏……”
“别说了!”我霍然转身打断他,嘴唇翕动,声音低而虚弱:“求你,别说了。”
库洛洛眉梢一动,明显表露出他的不赞同,但在我哀求的目光里妥协。他转头看了眼天台外面,道:“下面的人在撤退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所有人都无声地看向岚。
他抱起烟的尸身,僵硬、缓慢地站了起来,抬起头露出泪痕纵横的脸。
我嘴唇微张看着他,紧张得如同等待判决。我不自觉地预想他的反应,或是不顾一切发泄对我的仇恨,或是毅然决然的冷漠离开……
珍惜地将烟的尸体抱在怀里,岚第一眼看向正对面的我。那是一双怎样惨痛悲伤的眼睛啊,充血肿胀,目光哀恸绝望。
我控制不住地向后小退半步,抵到库洛洛身上。冷漠、自私、懦弱……我在心中唾弃自己。
我能感觉到身后库洛洛紧张起来,就连不远处的飞坦也提起戒备——
“走吧。”沙哑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岚很快垂下眼,涩声低道。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应不是放心松了口气,而是不敢置信,乃至深深的失望!
岚不肯再看我们一眼,低头凝视着妹妹双眼紧闭血色全无的脸庞,周身笼罩着悲痛、拒绝交流的气场,但却没有要竖起尖刺、迁怒发泄、乃至和我们一刀两断的意思。
“走吧。”飞坦插兜转身,漠然道。
我一时没有迈脚步,库洛洛揽着我往外走,我回头,看到岚垂头抱着烟的尸体默默往外走,压抑沉默。
我不忍卒视地猛转回头,气愤地咬牙——
当真不值!
烟啊,我不值得……岚也不值!
心中一团乱麻,我安静地跟着众人下楼,将这座发生太多事、永远留下烟的天台抛在身后,离开死寂的别墅,路过残破倾颓的主楼……
我们穿过之前被接连自爆摧残得破败不堪的广场,土石翻卷,遍地残尸。在这里遇到正埋头摆弄游戏机的侠客,他抬头看到我们,开朗地打了个招呼,但很快意识到气氛的不对,敏感地闭紧嘴巴,沉默着加入队伍中。
红鹰会总部的敌人死的死伤的伤,还能活动的也都溃散逃跑了,之前还煊煊赫赫一时的三大势力之一俨然风流云散,只剩下断壁残垣。
我们这边呢,亲卫队自爆了好几个,剩下的也基本都横尸在场,另外留得性命的那些,大抵是觉得复仇已经完成,陆续都在撤退。
红鹰会的总部除了这些被毁得差不多的建筑和杀掉的人,更有价值的是积攒在此的物资,哪怕之前几天病毒危机中消耗了不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部分财富多的是人眼红,我们随着大流离开了,自然还有一部分贪心不足的留下瓜分这部分“战利品”……至于他们有没有想好如何应对秃鹫一般闻风而来的黑龙会、白夜盟这另外两大势力,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穿过彻底塌毁成废墟的那一排小楼,迈过横倒在地的黑铁栅栏,我们在那条废弃的集市外面遇到等在那里的富兰克林。
“发生了什么?”富兰克林问。
“不知道。”只有派克轻声回答他。
至此,同来的蜘蛛人齐了……除了烟。
之后,转过第一个垃圾山坳,我们遇到一队等在那里的人马。人不多,大概十几个,打头是个肌肉结实的金发男人,桃花眼的夏尔站在他身边——是夏尔所属那个小队的队长。
“哎?”我惊讶地叫了声,打破一路上的沉默,因为我在这堆人里看到了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孔——是弗莱!他的无框眼镜不知道丢在了那里,白大褂脏得看不出原貌,整个人十分狼狈,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东脏一块西破一块,神情恹恹。
“我们决定离开这里。”夏尔作为代表走上前来道,目光看着我和库洛洛,“在走之前想和你们道别。”
看到我惊讶的盯着他身后的人群,夏尔了然,特别对我解释道:“弗莱博士决定和我们一起走。还有阿武也是。”
这样听完,我果然又在几个人之后看到个头中等并不起眼的阿武。还有几个面孔也有些熟悉,是之前基地仅剩的那几个临时编入亲卫队的普通人强者。小白不在其中。
库洛洛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打算往二区边缘走,靠近外界的地方。”夏尔坦诚道,“二区要乱了。我们也只想谋求一份生路……还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
我直觉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所以当库洛洛默然摇头,他也并未表露出失望,只是点点头:“那么,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他说着低头看向我,诚心打个招呼:“莉迪亚,多保重。”
我迎着他的目光,回想起那段基地患难与共、挣扎渡难关的日子,虽然心中沉重压抑,仍勉强笑了一下。
眼看夏尔转身要走回他的队伍,库洛洛突然自沉默而道:“等等。”
夏尔转过头来,表情还若无其事的自然,但颈背肌肉却明显警惕地紧绷起来。
“请你和我来一下。几分钟。”库洛洛不看我惊讶的脸,自顾自说完,平静转身朝一座垃圾山坳之后走去,又回头道:“派克也来。”
库洛洛似乎来者不善,夏尔脸色凝重,目光不放过任何细节地在我和他脸上刮过,最终还是手势制止了欲上前维护他的金发男人,选择跟随库洛洛走到那处山坳后、众人视线之外。
派克也走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暗自警惕地看着对面不到二十个人。对方俨然比我们更警惕,全都写在脸上,各自僵对不动,没有寒暄的意思。
大概过了五分钟,库洛洛、派克和夏尔走了回来。
“我们先走了。有机会再合作。”夏尔脸色有些发白,但还是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然后转身,和他的队伍一起离开。
我们继续往前走,目标是南分会的基地。
“你和他说了什么?”我稍微调整好心情,拉着库洛洛的手摇一摇,让语气听起来轻快一些。
“解决一下隐患。”库洛洛侧头瞧我一眼道。
我神色微变,库洛洛紧接着道:“派克的手段,再加上一份契约,双重保险。”
我心中悄然松一口气,看着他抿紧嘴唇,讷然愧疚又有点委屈。
库洛洛轻松一笑,看着前方的侧脸意气风发。他道:“接下来你想去哪?”
“我们不是回南分会吗?”我问。
“只是回去看一眼。那里也许有人在等我们。”库洛洛语带玄机,又问:“那之后呢,我们去哪里?”
看来他是真的苦恼这个问题。
“不知道。”我摇摇头,“去哪里都好,听你的。”
走过熟悉的曲径,重新踩上南分会基地前的平台,物是人已非。
我们算是最后一批回来的,从基地里传来隐隐的哭声,气氛哀沉。即使是病毒肆虐最严重、基地危如累卵的时候,这里也没有给人过如此黯淡无望的压抑感觉。
库洛洛料事如神,居然真的有人在等我们——
“你们来了。”
暗哑低沉的声音,像是被人抽走了以前的神气活现,那歪靠在平台杂物堆上的两人,居然是窝金和信长!
“啊!”我惊喜叫出声来。
“你们没死?”飞坦低气压的声音惊讶扬起。
要是平时,以这两人的性格,定要就飞坦不中听的话和他大吵一番。但现在,窝金只是闷闷“嗯”了一声,信长闻言居然眼圈一红,低头又哭起来——
他们显然经过恶战,衣衫破碎到处是暗色的血迹和污渍,懒散的姿势显得极疲惫,眼圈都通红显然哭过,俨然被霜打了的茄子,遭受重大打击的模样。
“半叔死了!”信长呜呜哭道。
“信长,哭什么,没出息……呜哇哇哇——”窝金沉声斥责,声音哽咽,没说两句,自己也大哭起来,嚎啕声完全盖过了信长。
两个大男人在眼前失声痛哭,却没有人觉得他们丢人。整个基地都笼罩在类似的悲伤里,只让人觉得心情沉重。
看来半叔真的自爆而死,与他在一起的窝金信长却活了下来,一定是半叔保住他们。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库洛洛拉拉我的袖子:“去里面休息会儿吗?”
他刚才看到窝金信长的时候也有些意外,显然他说在等我们的另有其人。
我点头,忽然转过去看向跟在最后面,还横抱着烟尸体的岚,小声道:“不把烟……安葬吗?”
岚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我有些害怕看到他的眼睛,但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抱着妹妹的尸体霍然转身,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
他去安葬烟吗?我想要跟上,被库洛洛拽住:“让他自己呆一会儿。”但在他的示意下,飞坦气闷地抒口气,转身也尾随岚下山去。
我懵然站了会儿,显然库洛洛防着岚,失去妹妹的他不啻于一颗不定|时|炸|弹,我也认同这一点,但又不可避免的觉得心中愧疚。
我抬起胳膊抱住库洛洛脖颈,倚着他闷闷道:“我心里难过。”
相处这么久的伙伴,烟死了我很伤心。除去纯粹的悲伤不舍,因为她是因我而死,这滋味更多了别扭和苦涩……
“这不是你的错。”库洛洛肯定地告诉我。
我……我知道。千钧一发的时候,我明明做出应对用了言灵。言灵不管用,足以证明那是念刃——念刃即使射中,那也伤不到我。
烟白死了,她就是不扑上来救我,我也不会有事。可只是转过这样的念头都令我觉得残忍到战栗,忍不住这样想的自己实在混蛋!
无论如何,烟扑上来是为了救我,她因为想要救我的心情、和不惜己身救我的行为而死,这份沉甸甸的命债我就得背!不然自己都不能宽容自己。
可真的好沉啊……我觉得冤枉。
“别想那么多。”库洛洛抚过我的背,安慰道。
我深呼吸,强迫自己把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负面情绪压到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不要再传染给别人。我眨着湿润发酸的眼睛看库洛洛:“我没事。”
他凑过来亲了亲我的嘴唇。
四唇相贴,止住,那是一个温柔轻润的吻,像如酥细雨里轻缓飘落在唇上的花瓣,带着轻柔妥帖的安慰和陪伴。
我忍不住闭上眼,安静地感受这一刻,而忘记所有的其他。
“咳咳!”
忍无可忍的咳嗽声在旁边响起,侠客一脸无法直视的表情,碧绿的眼睛躲闪尴尬。他旁边,玛奇板着冷漠的小脸神色如常,道:“给我们钥匙。”
“什么钥匙?”库洛洛问。
“房间的钥匙。”玛奇说着,示意地回头,富兰克林和派克站在基地的大门前摆出等待的姿态。
库洛洛把钥匙掏出来给她,“你们出来的时候还锁了门?”
毕竟今天下午是那般情形。
“派克啊,她一贯细心。”玛奇说道。她接过钥匙往富兰克林和派克那边走,侠客跟在她身后,有点尴尬又有点促狭地丢下一句:“谢了,你们继续。”
我和库洛洛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走进基地的大厅,一股阴凉气扑面而来。我们看到倚在一楼的楼梯栏杆上的小白。比起狼狈又疲惫的回来的其他人,他看起来神清气爽,悠悠然抬手和我们打个招呼:
“莉迪亚,库洛洛,我等你们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