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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玉与海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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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大地上的秋雨,一下就是好久。从傍晚淅淅沥沥地开始,到午夜,仍能听见那穿林打叶的滴答。雨里有翅膀欹斜的燕子,荷叶下鼓着腮帮直叫个没完的蛙,池塘像一锅冒泡的粥。我卷着裤脚,坐在台阶上看雨,猫在脚边蹭痒。烟囱里早已冒出了炊烟,玉米面饼子的香味从地锅盖里挤出来。
“你这闺女!”我掀开盖子,一把抓了两个饼子,用纸包了,揣在怀里就跑,奶奶在后面迈开小脚追出门来:“慢点!上哪来?”
“去小米家耍!”啪嗒,啪嗒,我撑着油纸袋子,提着凉鞋,往村西跑。村西,是一片坟地。傍晚的坟堆,显得更加静谧安详,数十年的老碑,慢慢咀嚼着时光。
少年蹲在一张供桌前,静静地翻看一卷书,书卷太长,从他的膝头滚落到地上,他穿着一身青布长衫,颇像民国时的知识分子。雨落得很疾,少年的衣衫却干燥而温暖,语点在他头顶三寸的地方就成了丝丝的水汽。
我挤进那个小圈子里:“你不饿?”昨天下晚课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在坟地里读书的少年。任怎么劝,他都不动一下。
“先生说,不吃嗟来之食。”少年动了动嘴唇,奇怪,他说得话语调很奇怪,夹杂了许多入声字,可我听得明明白白。我跳起来,打了一下他脑袋:“读书读傻了吧!”然后坐在他身边,把玉米饼子大嚼特嚼。
我听见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淑女……借我点……吃。”他可怜巴巴地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大方地给了他一大块儿,看他狼吞虎咽,腮帮子鼓得和青蛙一模一样,哪里还有半点文雅。
“敢问淑女芳名?”他一伸脖子,咽下去最后一口,饮尽了玻璃瓶里的水,抹抹嘴道。
我一愣:“我姓夏。”
“夏姬,我称呼淑女夏姬如何?”短暂的交谈,我得知他长我七岁。十四岁的少年正是蹭蹭窜个子的时候,眉眼也长开了。他认真地问我问题的时候,让我七岁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你呢?你的名字?”
“在下宋……”
午后阳光和煦,院里的凌霄花尽态极妍。长袖的曲裾裙穿着就有些热了,我迷迷糊糊地解开腰带,外衣从肩头滑落到臂弯里。树下的风伴着蝉声拂来,肌肤上的薄汗凝干,凉丝丝的。繁盛的海棠花枝底下,似乎有人站着。我远远地隔着纱帐看不清,也懒得理会,翻身,不愿意起来。
“夏姬,夏姬?宋大人在屋外厚了半个时辰啦。”女孩儿轻轻摇我。我知道不得不起来了,心里默念大事不好,烦躁地拉好衣服,梳梳头,道:“请宋大人进来吧。”
女孩儿摇摇头,望着我笑:“您到堂屋的帘子后面与大人说话罢。按理说您是望府里的女眷,不应该面见男客。”
堂屋里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佩玉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来者步伐徐徐,沉稳而平静,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焦躁。
我跪在席子上的腿已经麻了,他掀开堂屋的鸳鸯竹帘,走进来,跪在我对面,我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罢了。
“宋子渊,见过淑女。敢问淑女芳名?”从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走神,泠泠如昆山玉碎,如起落的潮水。
“我姓夏。”我道。
帘子外的人微微失神,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半晌,他道:“你可知晓【大道】?”
“我知道。得【道】者得天下,相传三皇五帝就是得道之人。”
我看得出来,他在考虑与我说话的内容,可见,他不想过多提及阿洛给我讲的【道】,不过试探一下而已。
“可知院子里有什么植物?”
“海棠,凌霄,戎葵,江离,白芷。”
不知他是否满意,只听得他开口又道:“海棠的根朽了,花再好看,怕也是活不过今秋。”
我这才反应过来,此时是初秋,即使楚国暖湿多雨,也断不该是海棠开放的季节。“若没有花,宋大人会在此停驻欣赏么?”
窗子开着,海棠或深或浅的粉红花瓣,随风飘落到茶几上的茶盏里,漾出淡淡的涟漪。他回首拂去肩上的落花,望着那株云蒸霞蔚的花树。“众生不过是赏花游人罢了,不会在乎明年是否会看到这株海棠。看见了吗?连昆虫都在寻找新的依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越鸟知南枝可栖,胡马亦知北风当依。人臣更应该竭尽所能侍奉主上,哪怕海棠的根已经朽烂。朝秦暮楚,是没有好结果的。”我啜了一口茶,道。
刚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男子起身哗地掀开我面前的竹帘,一瞬间,我的身体就离开地面,砰地撞在墙上。他死死掐住我的脖颈:“朝秦暮楚又怎样!你懂什么!”
“不懂还用你说?你这不自己承认朝秦暮楚……?”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咳嗽。大家交口称赞的宋子渊,原来如此外强中干。
他按住腰间的佩剑:“信不信我杀了你?”
我哭笑不得:“以你的身手,要杀,还用等得到现在?咳咳………”
他猛地松手,我伏在席子上大口喘息。宋子渊退到帘外,作揖道:“在下失礼了。夏姬,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