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说》青梅果冻

21、南风知我意

　　南风知我意

　　阿洛紧紧抱着马脖子，望舒手臂僵硬地操控缰绳，生怕动作幅度过大碰到她。马尾被火烧焦了，能顺风闻到一股焦糊味。
　　“这下可好，什么都没了……”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追兵，望舒刚把马骑到外城，阿洛立刻翻身下马，气鼓鼓地在前面走：“荆蛮子你是不是傻呀！我摆谱给他嬴子楚看，跑出来像什么样子！”
　　夕阳照耀着皑皑白雪，古老城墙上的铜兽吞咽时光。瓦当冬天讲着春日燕子不知道的故事，冬青在雪里萌芽。
　　她娇俏的脚印成串儿地列，望舒牵马跟在后面，手抚摸着马金色的当卢，傻傻地笑：“我一个商贾，怎能知道宫里的事？”
　　阿洛不理他，径直往前走，“那你让我今晚睡雪里么？”
　　望舒乱了方寸，该怎么哄这个女孩儿？尚书论语里没教，律令文章里也没教，先生父亲都没教，可恶……宋玉干这个可是很在行。他一拳打在马身上，痛得马跳起来踢他。
　　“这样吧……淑女上马，今晚我请你住驿馆。”望舒吞吐道。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勇气。
　　“你可知我是谁么？荆蛮子。”阿洛回转过身来，笑容在夕阳里显得迷离细碎：“我弟弟是大秦太史令，而我，乃是太卜令洛枳。”
　　望舒心里咯噔一下，他早该料到的。也许自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为阿洛展颜一笑，哪怕散尽家财，赴汤蹈火，为她死一万次，都心甘情愿。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秦楚不过隔着一条汉江罢了，却是永生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是楚卜尹，她是秦太卜令。一旦秦楚开战，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你父亲和先生回来了么？”
　　斜阳嵌在城墙的垛口上，缄默无言。
　　“阿爸于四年前弃市，先生流放南荒，估计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了。”望舒嘴里吐出阿爸二字时，竟有些生疏。阿爸身体的温度在雨里一点点冷却，最后华为荧光飞向天际的场景，他每次回想起来，都痛不欲生。
　　“我家里只有个尸位素餐的弟弟。”
　　两人都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一来二去竟没了话说。望舒表面上没有楚人浪漫的天性，骨子里则不然。

　　「給我開兩間客房。」望舒話音剛落，便怔怔地看著阿洛：「洛姬……在下這兒只有蟻鼻錢。」
　　阿洛哭笑不得，踮起脚来扯下他发上的玉冠：“当了去。”
　　她离他太近，她的眉眼那么清晰地绽开在他面前，柳叶儿眉，杏核眼，朱砂似的红唇，一颦一笑间却有寻常闺阁小姐不及的英气，那双摘他玉冠柔荑般的小手，也可指挥千军万马，身子像是摇曳的枳花。
　　“舍予，等我与国君和解，就还你的钱。”阿洛转身进屋，欲把门关上，望舒勉强扯嘴一笑：“有事的话，就敲敲墙，我立即就过来。”
　　“行啦，你快走罢！一个商贾，能抗多大事儿？”她见望舒走远，脱下被烟熏火燎的褙子，匆忙来到窗边。窗下腰系短刀的少年，仰首展眉，额前的碎发盖住了右眼，周身环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他身着紫色窄袖短衣胡服，还未到及冠年纪，齐肩的黑发披散着，里面已掺杂着些许银丝。
　　少年邪气一笑：“阿姊，爰今日好看否？”
　　阿洛从窗口伸手出去，啪一个响指弹在洛爰脑门上：“情报如何？”
　　“仍没有【大道】的消息……国君说事成之后重重赏赐咱们呢。阿姊，大道现世的消息你听谁说的？”
　　启明星已从地平线升起，闪烁着不属于人世的光明。
　　“天。”阿洛仰望夜空，眸子里荡漾着意味不明的温柔：“爰，你说爹爹和娘还能回来么？”
　　洛爰摇摇头：“阿姊，他们回不来了。我还有些史料需要整理，你自己小心。”
　　只听得呼呼风声，前者在百姓的房梁上窜了几下，便没入夜色。八百里秦川上的天气，变得极快，白日雪晴的时候尚还有些暖，入夜便只有寒风呼啸。风从窄小的墙洞里挤进来，在不大的漏室肆意伸展，阿洛在梦里惊醒，扶床坐了好一会儿。
　　梦里有浩浩汤汤的汉江，江南是他好看的眉眼，江北是她采繁的身影。依稀她赠给他一串儿琅珰的组绶，他微笑着系在腰间，她想开口说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绿衣黄裳渐渐与春日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彼此。
　　月下的雪地里，望舒一脚深一脚浅地回驿馆，怀里还抱着坛酒。阿洛迷迷糊糊地看他拉长的影子。
　　“谁许你又去喝酒！”
　　望舒与人撞了个满怀，跌倒在雪里。
　　被那人当头呵斥，他定睛一看，宋玉青衫落拓，负手立在月下，不由更加烦闷：“哪个要你管！”
　　他们用古楚语交谈，阿洛听不太分明，只伏在窗边看。
　　宋玉一把拉他起来，道：“我问你，住在驿馆里的是谁？”
　　“一个朋友。”
　　“朋友值得你莫敖大人千里迢迢从郢都跑来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