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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Ⅵ ...

  •   生命消逝后,人的灵魂将投奔何方。
      也许来去的终点本就是虚无。世上不存在天堂,人间本就是炼狱。

      我睁眼,所见即为黑暗。
      那日我所说的话,他所说的话,都化为尘埃,随风而逝。
      埃克斯兑现了他的承诺,将我的钢琴从教授原来的居所搬来了。我抱起小熊,在失明中摸索着走向它,并强硬地拒绝了他的帮助。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触手可及。
      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摇晃了一下身子,下一刻撞进的将会是他的怀抱。

      一年后重新触摸冰冷的琴键,熟悉感从指尖蔓延到血管,再由血液输进心脏,最后流遍全身。
      曾经的等待,一个又一个昏暗无光的二十四小时。
      琴音单调,音符在空气中孤独地旋舞。乐章比水还冷,比月光更凉。这是我的哀乐,是我葬礼上的无声之曲。
      悲鸣,嘶吼,呐喊。
      空洞。无力。
      简短的一段弹奏,足以耗尽我所有的、仅存的气力。
      我闭上眼睛。
      被潮水涌来的疲惫掠夺了呼吸的空气。我仰起头,嘴微张,像一尾离开了水的鱼,将要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窒息而死。
      熟悉的,死神的气息。

      ——这次的昏迷,延续三月有余。

      当我再次从生死边缘挣脱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仍然是他。
      红发的少年。
      比我这垂死之人更加可悲的,灵魂的忏悔者。
      “你醒了。”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我的脸颊。指尖的温度仿佛是带来生命的火种,点燃了我的灵魂,要将我整个人都烧着。
      我看向他,眼神平静,像是一潭死寂的湖水。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想这样问他。
      可我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冻住,声带消失。除了转动眼珠之外,我甚至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控制嘴巴。
      “你这一觉可睡的有点长。”他接着说。用我讨厌听见的声音,讨厌看见的笑容,说着我讨厌听的、无聊又琐碎的话语。
      大概是我睡的太久,以至于都睡迷糊了。我居然觉得他有点亲切,就像是在面对着时方教授,但又完全不同。
      这是人类的另一种复杂情感,我暂时还不明白。

      因为长时间的昏迷,我错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也许是十九岁。这种事我也记不清楚了。
      “时零,生日快乐!”
      埃克斯在我醒来后的第二个月为我举办了生日聚会。但说是聚会,其实也不过寥寥几人。除了他,就只有曾经见过面的墨多多等几个孩子,以及一位名叫西奥的少年。
      这时我才知道,除了时方教授和他之外,原来还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真实的身体状况。
      西奥少年看起来并不太喜欢我,只和我说了一句“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别老是让埃克斯操心”就走了。语气僵硬,神色不愉。
      “时零,你的身体好些了吗?听埃克斯说,你上次昏迷了好久!”墨多多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问我。
      我轻轻摇头,不语。
      这个孩子似乎还想接着说什么的。但大概是因为提前得了不许多言的警告,他最后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咽下满肚子的疑问,说出一句干巴巴的祝我早日身体康复。
      我点点头,仍是一言不发。
      我想,这应该就是世界上最无趣的生日聚会了吧。
      因为身体不适,我不能吃油腻的蛋糕,也不能喝碳酸饮料,场面冷清不说,实在是没有一点生日聚会的样子。但孩子们还是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套节奏舒缓的钢琴曲光盘。
      我迟疑的接过,说了声谢谢。
      递给我礼物的是四人中唯一女孩子,我记得她叫尧婷婷。她微笑的看着我,说:时零,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要相信,奇迹一定会发生的。
      奇迹吗?
      可你要知道,我现在还活着,就已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我本来是没有生日的。十年前时方教授将我从孤儿院带出来时,他对我说:就把今天当做你出生的日子吧。
      他给了我名字,也给了我新生。
      如今他远行,却让另一个人留在了我的身边,代替他,做他曾经做过的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孩,细薄的皮肤下隐约看得见淡淡的青色血管。从外表上看,完全辨认不出这竟是一个已近二十的成年人。
      这迟缓的生长,不是因为病弱的身体,而是来自被篡改的基因。
      比普通人类更慢的新陈代谢,比恒定的36℃更低的体温,血管里淡青色的血液,视力先天衰竭,听力远胜常人,声带甚至能发出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
      我算是人类吗?
      我大概是没有资格自称是人的。
      和现在的埃克斯一样,我们都是人类欲望的产物,是历史长河中逆流的孤鱼。旅途不会有终点,我们在倒流的那一刻,属于我们的时间就已经停止了。
      这就是异种的悲哀。
      人类啊,多么渺小,却又总是心比天高。

      生日聚会开始时安静,结束时也安静。
      我拿出身体不适的理由,中途退场,在场的几人表示理解。埃克斯走过来伸手扶我,被我推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听见了少年的低叹,很轻很轻。
      “……”
      我垂下眼眸,抱着茶色小熊,背身慢慢地走开了。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在数月前,红发的少年曾说他已经得到时方教授的消息,说很快就能带教授来见我了的。
      原本我是不喜欢这样大张旗鼓过生日的。但就是因这一句话,让我对这所谓的生日聚会有了丝期许。
      ……可是我失望了。心里那缕期许还是落了空。
      时方教授没有来。
      过去在这个象征着重获新生的日子里,都是教授为我庆祝的。如今他缺席,这个日子就没有了意义。因为若没有他,我便连体验「生」的资格都没有。
      活着这么艰难。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已无药可救。就像离我而去的时方教授再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次我醒过来之后,埃克斯终于不再是给我念童话故事书,而是给我念起了具有教育意义的名人小说,第一本就是《活着》。
      其目的不言而喻。全浓缩在封皮上的两个字里了。
      我捂住耳朵表达无声的抗议。
      他这是在小朋友面前发表演讲吗??当心我拿起这本《活着》直接砸。
      除了念书之外,大概是发现了我对于旋律和音乐的偏爱,少年最近和我说的话基本都围绕着钢琴和乐曲展开。
      每每听他说话,看他那张嘴闭闭合合,我就总会生出这么一股冲动,用枕头、用毛巾,什么都好,拿来堵住他的嘴就行。
      好聒噪。
      我很想失去自己的听觉,一劳永逸。
      还有,我真的不想听埃克斯说那些关于他遇到过的——钢琴演奏者被杀事件、音乐大家成名真相和世界著名音乐厅事故真凶等这些故事。
      听得我耳朵起茧。
      我把茶色小熊放在一旁,抚上冰冷的黑白键。
      每到这时,少年就会自己闭上嘴,像被人按下了消音的控制按钮。
      只是我奏出的乐章,会让听众生出苦闷和绝望来。每每我才弹了十来分钟,埃克斯就会按住我的手,阻止我的灵魂继续在空寂中起舞。
      我不言不语,只是抽出自己的手,抱起小熊起身走开。
      自由活动的范围并不局限于这个房间。但我不想再去探索房门外的世界,我怕再看到那景象,冰冷的仪器和灌满液体的营养罐。
      尽管埃克斯一再重复那些仪器已经拆走,但我还是不愿离开房间,摇头用力拒绝。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劝我出去走走。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
      也许是他给我喝的药起了效用,我的身体状况渐渐有稳定下来的趋势。至少,呼吸不会再那样痛苦。
      在我十九岁——或许是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场景重现般,还是那几个勉强喊得出名字的人。生日礼物是一套新的音乐光盘。
      自一年前之后,少年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起过时方教授。
      就连平时说话也是刻意避开不谈。
      我不说话,不问为什么,只是愈发用力的抱紧了旧得褪色了的茶色小熊。我日复一日地抚摸它,静静思念着过去和教授。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小熊脱了线,白色的棉花从缺口挤出来,像伤口失血后的肉块。
      少年也注意到了,拿着针线包走过来,脸上挂着那种刻意示善的笑容,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那近乎讨好的姿态。
      我抬眸看他一眼,“你会缝补吗?”
      少年一愣,然后露出笑容:“姑且试一下嘛。”他的眼眸似星星般明亮。
      我盯着他看,好一会儿后才慢慢伸出手,将抱在怀里的小熊递给他。少年小心翼翼的接过,那认真的神情让我觉得,他接过的是举世罕见的珍宝,而不是破旧的玩偶。
      不可否认少年是个温柔的人。就像时方教授信里写的一样。
      他在尽力将我善待。守候我此生仅有的温存。

      我看着少年笨手笨脚的将小熊的缺口补好,看起来像蚯蚓一样弯曲的线,梗在玩偶脑袋上,看起来就像一道丑陋的刀疤。
      不抱期待是正确的。
      少年白皙的面颊有些泛红,低着头摆弄,很不满意的样子。
      我在他把线拆掉重来之前拿回了小熊,盯着那显眼的缝合痕迹,嫌弃:“难看死了。”
      “呃……”少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目光窘迫:“那、那我重新……”
      他说着伸手来拿。
      我把小熊抱紧在怀里,拧眉拒绝:“不用。”
      少年愣住了。
      他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
      半晌后他轻轻的笑了,眼睛眯成月牙,说:“好,我都听你的。”
      我抿唇:“……”

      冗长的沉默。

      脑中想了许久,我开口道:“我还是很讨厌你。”
      聒噪话唠,絮絮叨叨,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故事还讲得超级烂。简直就像是领导发言的演讲稿,一通乱说废话连篇重点全无。
      “啊,我知道。”埃克斯点点头。
      他多年前埋下的种子,生根发芽,抽枝开花。终于,长出了罪恶的苦果。他伸出手来,她却以为那是死神索命的镰刀。
      我继续说:“如果当年你有过迟疑,或许我就不会出生,也不会承受这些病苦。”
      少年慢慢低下了头,明亮从他栗色的眼睛里一点点黯淡下去。顷刻间将他从十五岁的少年,变作了七十岁的迟暮老者。
      埃克斯说:“对不起。”这一句他已重复成百上千遍的道歉。
      我撇开脑袋不看他,抿紧了唇。
      视线里是雪白的墙壁。
      我说不出「我原谅你了」这样的话。这是在欺骗他,也是在哄骗自己。曾经太可怕太绝望,我没有办法做到不去介怀。
      眼角的余光里,我见到少年重新抬起了头,望着我的目光一如既往,清澈温和。
      “就算你永远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他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轻轻地说:“我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原谅,才一直照顾你的。”
      我转回头去看他。他露出笑容来,温润的眼眸恢复往日活力。
      明明刚才被伤了心的人是他,这会怎么又变成了他来安慰我,好像是我怕再次被人抛弃一样。
      瞪着埃克斯好一会儿,我突然说:“不会有永远的。”
      他没反应过来:“……嗯?”
      我轻声说:“谢谢你。”
      他睁大眼睛,彻底懵了:“啊?”
      埃克斯智商下线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傻。

      我绷着脸站起身,走到钢琴旁放下茶色小熊,手指按上琴键,音符在我指间起舞。流淌间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掩藏的愉悦。
      少年站到钢琴旁边,低下头用温柔的目光注视我。
      琴声停止后,他眨眨眼睛问:“今天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关于我过去的经历,还是其他的故事?”
      我扭过头:“我想你闭嘴。”
      “真的不听?”
      “不听。”
      少年笑眯眯的:“那就继续讲昨天没讲完的冒险吧,我记得是说到……”
      我站起身去找枕头,准备塞他的嘴。

      生命的意义不止是生与死。
      那些不断追逐与逃亡的、黑白的斑斓的、恍惚的清晰的梦境,虚无的日光照耀下来,映出灵魂的影子。
      苍白。鲜活。
      少年敲着心音的节拍,将我于深渊中唤醒。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余华的《活着》里说:“生的终止不过一场死亡,死的意义不过在于重生或永眠。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活着很艰难,但活着也很美好。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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