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昭昭》终南归

101、第一百零一章

　　天气渐冷，御膳房唯恐上头的贵人们少了胃口，遂变着花样做了许多新奇的美味来。

　　近日北地的捷报接连传来，杨羚得知堂弟此去旗开得胜，不曾堕了杨家的威名。她心中总算是稍稍放下了心来，终于是渐渐从月前兄长过世的噩耗里走了出来，今日的晚膳便也多用了几口。

　　永兴帝目光中隐有喜色，朗声笑道：“这道羹汤倒是做得不错。”说着竟是亲自动手又给杨羚添了一小碗。

　　杨羚正欲停箸谢恩，却不曾察觉永兴帝眸里闪过片刻的不渝。

　　一旁伺候的太监总管安公公立马极有眼色地开了口：“回禀陛下，回禀娘娘。这道羹汤是御膳房里的霍公公做的，几十年的老手艺了，据说当年太－祖爷亦曾赞过呢。”

　　“竟还侍候过太－祖？”杨羚一时也不再提起谢恩的事，只好奇地开口询问道。

　　“可不是嘛，”安公公立马谄媚地笑着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知道的消息说出来，“据说不止伺候过太－祖呢，就连前朝的末帝也是吃过他做的菜的！”

　　杨羚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便开口问道：“既是前朝留下的御厨，想必年纪已经很大了吧。”

　　安公公闻言立马一边轻打自己嘴巴一边道：“哎哟，奴婢就是改不了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回皇后娘娘知晓，那御膳房的霍公公末帝时才几岁哩，那时候哪里轮得到他掌厨？”

　　永兴帝不喜听一个厨下老太监的琐事，只稍稍皱了皱眉，一旁时刻看着主子脸色的安公公立马就巧妙地终止了话题闭口不言。

　　帝后两人用罢晚膳，杨羚问道：“陛下今日可要去崇政殿阅事？”

　　“不去了，”永兴帝回答道，“原本是宣了翰林学士在迩英阁讲读，谁知他白日里竟是惊马受了伤。今日月色正好，羚儿不若同朕一道去外边走走罢。”

　　杨羚自是应允，遂陪同永兴帝一道往外漫步消食。

　　帝后行经景福殿，杨羚思及昔年太－祖曾与祖父言：“每逢辽人倔强，慨然有恢复幽燕之志”，遂以景福宫为仓库，贮金帛钱财于内，预作北征之资。太－祖曾自题诗曰：“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凡三十二库，而今储积皆满。其用志如此，只叹英年早逝。

　　杨羚道：“此三十二库武资齐备，却不知何日成戎捷？”

　　永兴帝笑道：“朕尝听闻前朝世宗皇帝柴荣曾与后人留下一张藏宝图，只恐乱臣贼子得宝后以此为祸。”

　　前朝皇室的藏宝图似乎确有其事，可据传那藏宝图需要集齐三样宝物方能获悉全图。昔年王朝倾覆的动荡年月里，那些宝物早就散佚了。如今那些前朝余党就连地图都拼不完全，更何论复国的宝藏？

　　杨家兄妹三人自小听着祖父北征的宏图长大，而今帝王竟是在景福宫前提起了前朝余党，竟似有将其间武资移作他用之意，不由得心中一滞。

　　前朝余党不过芥藓之患耳，收复燕云十六州方是国之大计。

　　而永兴帝却似是不愿与她多谈此事，遂抬脚往后苑去了。

　　皇宫后苑乃是帝妃宴游之所，一路上帝后二人自然还碰巧遇上了后宫里消息最灵通的司马昭仪。

　　瑶津池畔，只见万荷蔽水、月色如霜。司马昭仪出自承恩公司马家，乃是前朝司马温公后人，如今庆寿宫里的太皇太后司马氏正是她的姑祖母。可她今日的着装却是丝毫没有高门贵女的温婉端庄之态。

　　天气已经凉了，可司马昭仪却仿佛是不知寒冷一般，仅着了一身月白色纱裙，袅袅婷婷立在龙舟上缓缓飘来。

　　她似是不意帝王身边还跟着皇后，微微撇了撇嘴，躬身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司马昭仪心中忿忿，只觉这个杨皇后看着是个端庄的，内里还不知是怎样的狐媚。月前杨羬将军战死，亏她还感怀了几日，为英烈流了几滴眼泪。可是谁料这个杨羚竟是借此独占帝宠月余，真真是好端庄贤明的皇后！

　　杨羚自是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见她莲步轻移下了龙舟来，便也淡笑着应道：“昭仪妹妹。”

　　司马钏似是不胜夜风一般，身子微微颤了颤，然后悄悄抬起眼眸来水汪汪地看向永兴帝。

　　永兴帝面上浮现出浅笑，对身后跟着的安公公使了一个眼色，那安公公立马会意过来，命宫女上前去将帝王的备用斗篷给司马昭仪披上。

　　司马钏看着杨羚只着了一件轻便的裙裳，而自己却身披天子的衣裘，不由得心中得意。她拢了拢肩上的斗篷，娇滴滴谢恩道：“多谢陛下体恤。”

　　杨羚见眼前帝妃二人一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模样，想起近日来帝王确是为了安慰自己冷落了其余妃嫔。明里暗里的，她去请安时已经被酸过无数回了。杨羚自幼便是不喜争斗的，心思比寻常女子粗了几倍。她今日见此情状便笑着先行告退了，丝毫没有注意到天子阴沉下来的神色。

　　却说宫外大长公主府邸，殿下已经从言谈中流露出了今科春闱欲推几位女学生与天下举子共试的意思。昭昭近日来便只埋头苦读了，休沐的日子也不曾出府玩耍。

　　王璧君自然也是想要参加此次春闱的，只她倒不是为了做那正式的女官，而是想要试一试自己真正的才学罢了。她自小同家族里的堂兄弟们一道念书，每每都能拔得头筹。

　　可是随着后来年岁渐长，家中长辈竟是不允她继续去族学了，而是在府里学起了女工针线。

　　她倒也不是要同男子比试什么，只不过眼看着昔年同自己一道进学的堂兄弟们纷纷有了功名在身，也好奇这么多年下来自己的学识进益如何了。

　　大长公主殿下似是极其看重此次科举，甚至还在府中辟出了一座书房来予四个女学生共用。此间书房里藏书丰厚，更兼之身边有王璧君、司马镜两位姐姐能够随时给她解惑。昭昭竟是一连多日都不舍得回府，甚至还忍下了蔡芷璇共处一室的不适感。

　　蔡芷璇自然也是盼望春闱能够一举扬名的，自从当上了大长公主殿下的女官之后她一直都不甚受到倚重，更是盼望着能够一朝金榜得以去他处一展宏图。

　　四个人中唯有司马镜不甚热衷。她也算是一个怪人，好似对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早先天子选妃的风声放出来的时候家中长辈原本是定了要她入宫的，只说她同杨皇后交好，日后宫帏之内定能坐上贵妃之位。再加上有姑祖母太皇太后照看，前途真是一片光明。

　　就在家中几个堂姐妹咬牙切齿地羡慕的时候，司马镜居然跪在祖父祖母屋前推拒了这门亲事，后来由堂妹司马钏顶上了她的位子。

　　司马镜虽则不甚热衷仕途，可是因为昭昭时常虚心求教的缘故也常常会来这里看一会儿书。可今日倒是赶巧，王璧君与司马镜二人皆是不在。

　　昭昭愁眉苦脸地对着一篇策论瞧了半天，却是如何也想不透其间精妙。她正欲抬头问问身旁的王璧君，却发觉此时书房内竟只她与蔡芷璇二人。

　　蔡芷璇早就发觉了她的样子，视线相对便笑盈盈地开了口：“昭昭姑娘，你我二人虽则有过些许嫌隙，可那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如今大长公主殿下大力推行女子试，我看昭昭姑娘也是有上进心的，近来多缠着王家姐姐与司马家姐姐问学。我虽学问不如二位姐姐，可也是愿意为你解惑的。”

　　昭昭见眼前的少女一派温柔亲切的样子，好似当初的那些构陷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不由得感叹这蔡芷璇果真是蔡相的孙女。

　　上辈子的时候她在金明池里失了孩子，蔡芷璇捧着大肚子娇娇弱弱地微服出宫寻她致歉时也是这样诚恳的一张脸。

　　蔡芷璇道歉时候情真意切，可是一转背，京中就传开了她穷奢极欲、妖姬再世的谣言。甚至后来还有高僧谶言她是狐妖转世，乃祸国之源。

　　那时候满京城的传闻里她都是身负不详的祸水，甚至南方大旱时还有数万饥民跪请杀她祭天。就连太学的学子们也被鼓动起来静坐于国公府前情愿诛杀于她……

　　上辈子的那个时候她已是万事都不放心上了，是以才任凭谣言轰轰烈烈。可是这辈子她却是惜命得很，自然要离这一肚子心眼的蔡芷璇远远的。

　　“昭昭姑娘？”见她迟迟没有回应，蔡芷璇却是不曾放弃。

　　昭昭只得道：“多谢蔡小姐了，只我方才不过是看得入了神，倒是不曾对这篇策论有什么疑惑。”

　　蔡芷璇闻言也不恼，只浅浅一笑道：“也是我自作聪明了，却是因为我此前曾看过赵大人就这篇旧年的策论所作的驳论，觉得精妙不已，便这么随口一提。”她这么说着，好似害羞一般还微微红了脸。

　　昭昭是知道缘由的，盖是因为不久前这蔡芷璇曾写了一首悲天悯人、圣母情怀的《孤儿吟》。其言辞恳切、情感动人，转瞬间这诗稿竟是传得满京都知道了。

　　巧的是随后赵子孟便推出了一系列民间机构，令家贫患病之人能够求助于施药局，令父母双亡不能自育的幼童可以安居于慈幼局，令贫而无依的老人得以终老于养济院，令死而无殓之人能够安葬于漏泽园。

　　世人都说赵大人设立慈幼局乃是有感于蔡氏女的博爱胸怀，一时之间京中竟是传起了二人的绯闻，民间甚至有人给他们合立了长生牌位……

　　虽然这辈子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赵子孟远远的了，可是昭昭依旧是不愿看蔡芷璇惺惺作态，也听不得那些令人生厌的传闻。她只应付了几句，便抱了书本匆匆离开了。昭昭走得匆忙，甚至连自己的书稿中掉落了一封信也毫无察觉。

　　人走后，蔡芷璇俯身拾起了那信纸，只见边缘似有些许灼烧的痕迹。她匆匆浏览，竟是远在边关的杨悸鹿写来的情信！

　　杨悸鹿……

　　看着看着，她眸色渐渐变深，似是心中已经有了什么思量，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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