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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王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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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王入殓那天,天上飘洒着小雨。
离太后崩逝不足两月,按例减制,虽是国葬,却一切从简。纵是如此,文帝每日必会亲临,在永明王身边一坐就是半天。永明王身上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黑色簇花锦袍,更显得他脸色苍白地可怕。文帝看他脸上平静的神色,心忽然疼痛地抽紧起来。
他抓住他的手,慢慢把头埋于那冰冷的十指间。指上粗砺的纹路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他们相依为命的岁月。可是他忽然明白过来,那些牵手的日子已经远去,永不再来。这双手曾拉着自己的小手,把他送上那高高在上世人垂涎的龙椅;那双手,曾在内忧外患中握住他的手,给予他安全与勇气;那双手,曾在无数次自己失态的时候轻轻拉着他的手,令他平和安宁。他还记得,幼时遭唐使毒打时那双手上涌出的清凉之气,驱散了手腕的疼痛,安抚了惊吓的心;他还记得,初次学骑射,那双手有力地握住自己细嫩的胳膊,纠正不良姿势;他还记得,一次次为朝臣所欺,一次次为病魔所扰时,那双手轻轻拍打在他身上,给予他安心与胆识……可如今,曾经给予他力量的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却如此冰冷而无力。他紧紧地攥住那双手,如今自己的手已与他的一般长大,再不是当年的幼小稚嫩。他把它们贴到心口,无奈胸中悲伤的烈焰也无法化解那如冰的冷。他忍不住眼泪滴下,却不想就此让眼前的面孔模糊起来,再也看不真切。
一个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跌了进来,无视堂下众臣僚或惊恐或愤懑的眼神,语无伦次地喊道:“陛,陛下,不,不,不好了……都尉李淽起兵叛乱,……已,已经,围了京,京城,……正,正向这边……杀来……”
一时间堂下众人皆为这内侍的话吓得呆了,齐齐望向还跪在灵床畔的文帝。
文帝尚未有反应,只见外面又奔进一侍卫,浑身浴血,在堂下跪倒:“禀皇上,一群文人闯进奇蔷宫,带走了庸清王。”
那奇蔷宫紧靠皇宫外院,是软禁庸清王的地方。
此时哀乐早已停了,众人已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厮杀之声。
文帝将永明王双手轻轻放下,站起身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敌人,脸上竟是看不出波澜的平和,“禁军统领丘郁何在?”
“丘大人正率禁军拼死护住……”
他话音尚未落下,另一名军官闯进殿内:“报!黔阳侯与武阴侯率十万大军围住定祥。”
文帝听到此处方脸色大变,“黔阳侯?”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冥冥之中被人引向了一场阴谋,下意识地扭头去看灵床上的永明王,只觉两手掌心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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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轿稳稳地放下在地上,文帝能够清晰地听到外面的喧哗在突然之间安静下来,没有人刻意通报,但他知道自己仍是帝国的君主,尽管一帘之隔就有百万军士想要取他的性命。轿子内气氛压抑而沉闷,他不知自己还在留恋什么,身为一国之君此时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即使知道下一刻便横尸当场。他忽然想起那无数次存亡之际那个人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修长有力,熟悉的清冷熄灭了他心头的烦躁,他忽然反握住那只手,用力握了一下,他明白了此时自己背负的是什么,在这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中自己决不能输。他放开那只手,心中竟充满了信任与力量,自己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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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现在为皇上效力了吗?”倪云歧一面换下身上的青蓑笠,一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在门口等了很久的卫无影。
无影没有答话,只是递上一纸黄帛,神情甚是恭敬。
倪云歧接过黄帛,脸上笑容敛去。那黄帛上只有寥寥几行字,他却看了半天,方放了下来,轻叹一口气看着天际,良久方问出一句,“你认为,何为王者?”未等无影回答,他忽然叹道:“永明王比起皇帝,终究还是缺了一样东西。他教给别人的,自己却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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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走出了车轿,眼前是成千上万装备鲜明的军士。明晃晃的刀剑与铠甲映亮了大殿下半边天空。他第一次觉得阳光竟是这么地刺眼。
众人没想到平日里年轻文弱的小皇帝竟敢走出殿堂站到他们面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站在那里,任阳光打在他的皇袍上,面容冷静肃穆,目光锐利威严,面对万千刀枪,不仅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有一种君王的气势。阶下众人忽然觉得难言的压抑,都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纷纷向后退去,有兵刃落地的声音依稀传来。
文帝知道他已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殿堂宗庙,与其在那里被冠以“亡国之君”玉石俱焚,不如在此处血洒长阶也许来生可以得到自由的灵魂。在听到黔阳侯叛变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事情已脱离他的掌握,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黔阳侯是永明王的人,即便他不可能带大军浩荡前来,只一个名号便足以扰乱军心。文帝忽然想到倪云歧,他曾暗示倪云歧秘密招募人马,原想将来用来对付永明王的。但此时纵然他有心要来,又如何能突破城外数万大军,更何况,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又如何让他知晓这边的事?
断绝一切可能之后,他心中反倒坦然而无惧色。
“如果朕死了,这天下便归你吧。”
“……”
“朕是认真的,这天下原本也该是你的。”
“如果你死了,你认为我能独自活下去吗?”
他的心猛地抽紧,为了他爱的和爱他的,为了他想要和必须要保护的一切。
文帝缓缓向前走去,每个人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四肢忍不住颤抖起来,皇帝就在他们面前,手无寸铁,可他们心中的魔魇令他们恐惧,不敢做出任何越轨的行为,便是手中刀剑也忽然有了千斤之重。不知是谁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接着众人纷纷跪倒,再不敢抬头。
那李淽见状,忙在前面下马跪下,语气却甚是不恭,“臣等联名请陛下让位于庸清王。”
文帝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如果,朕不答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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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下轿后,那辆车轿便悄悄退了出去。行至无人处,轿内那人下了轿,换上一辆马车疾驰而去。
马车内帘幕低垂,车轮撞击在路上颠簸地厉害,牵扯地胸中丝丝疼痛,他咬着牙,并不令马车减速。行人已禁止外出,街上安静地可怕,马车一路闯过几支巡逻的兵士,直闯到一处临时的囤兵之处方才停下。
这原是一座豪宅,此时原本宽敞的宅院内却站满了明刀亮甲的将士。一队队兵丁将马车团团围住,明晃晃的枪戟对准马车,只待一声令下便把车内之人扎成肉泥。
几个将领模样的人骑马走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一个年事甚高的文人,他本是前朝老臣,又是李淽岳父,为人却甚是狡猾。
众人将马车围定,那马车却毫无动静,只有车夫跳了下来,脸上却甚是轻松。就在众人不甚耐烦要上前去时,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拨开帘子,一个清朗冷俊的青年走了下来。
为首的那文人一见,脸色大变,一只干枯的手指着他,惊恐万分地喊:“你,你,你……”突然口吐白沫,摔到马下,竟然死了。
青年清冷的目光扫视众人,竟有一半以上兵士手中兵刃坠地,啷啷作响,他无视周围众人,信步前行,原本挡在他面前的兵丁纷纷退去,让开一条道路。
眼看他要走到面前,另一个叛军将领强自镇定,“我不管你是真的永明王,还是假的,今日,都不会活着走出这里。”抓住缰绳的手却抖地厉害。
永明王忽然冷笑道:“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他脸上浮起一抹笑容,每个人忽然都觉得寒冰砭骨般的冷和无比的恐惧,就如见到皎洁的冷月忽然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