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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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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之嫁入周家那一日,天气晴好。她披着大红喜帕,心却是忐忑的,都说周家公子文才出众,仪表堂堂,不知道她的夫婿会怎样待她,是否会与她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周家,鞭炮声声,喜乐阵阵,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新郎背新娘下轿——”,这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有修长的手指,静之想,有这样一双手的男子,一定是儒雅而温厚的吧!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没想到,在礼成的时候,竟会有这样戏剧性的转折。喜帕蒙着她的头,满目的红,她先是听到一阵嘈杂,慌乱的声音“大少爷,你怎么出来了?”许是周家的仆人。但是,静之嫁的明明是周家大少爷,现在出来的是大少爷,那么,和她进行仪式又是谁呢?
静之刚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半空中。她没想到,她的婚姻,她一直憧憬的爱情,竟然长着这样一副愤世嫉俗、甚至歇斯底里的面孔。
“我不要什么冲喜,我不要这样腐朽落后的婚姻——”他咆哮道,“我所理想的结婚对象,是北平校园里剪着齐耳短发,穿着薄呢外套,围着花格围巾,有一双能跑能跳的天足的进步女青年,而绝不是眼前这位覆在层层绫罗下,将脚裹得如同东洋绢人……”
一气说了那么多,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仆人、老妈子慌作一团,七手八脚地要搀他回房。他挣扎着,吼出“我宁愿死,也不娶这样落后、无知的女人……”声音渐渐远去了……
夜深了,静之枯坐在房中,良久,一行清泪缓缓落下。这个男子——她的夫婿,甚至未揭开喜帕,看一看精心装扮的新娘子,便断定她是落后、无知的,何其悲哀!她亦是世代书香,只是家道中落,竟被媒人花言巧语骗过,做了冲喜新娘,只好自叹命苦。
更鼓已敲了四遍,四更天了,也该歇息了,心却没来由的担忧,他,她的夫婿,可好点没有……
一夜未眠。
晨起,给公婆请安,周家老爷、太太倒是面带喜色:“静之啊,你真是我们千树的福星,昨天他胡言乱语,发了通脾气,医生说是情况转好了,只需调养时日即可痊愈……”
他们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静之的心却是冷的,寒门女子,无从选择,做个冲喜新娘,若夫君痊愈,那叫福星;若病入膏肓,只怕被当做扫把星了,只怪命运罢了。
和千树见过几次,他是俊秀的男子,对父母也恭敬有礼,只是对她,每次遇见总嫌恶的转开视线。静之亦是傲气的女子,三五次后,她亦了然,每每见了他,早早避开。只是心没来由的痛,夫君,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嫁进周家快三个月了,静之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独守空房,抚琴吹萧,打发漫漫长夜。风把落寞的琴声带到这西偏院的每个角落,如同呜咽……
千树身体才好些,就借读书为名,跑回了北平。也许,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都没有交集!
时光一日日流走,周家人对静之的态度亦加微妙,嘴里称的是“大少奶奶”,心里早把她视作弃妇,经意不经意间,语气带了鄙夷。静之无从计较,只能整日价窝在西偏院里,一琴一萧,几册书籍,偶尔搭起绣棚,做做女红,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这就是府中人的岁月,大门关上就是一个朝代。四季不过是告诉人们时间在流动的一个小小标记。而事实上,时间流不流动并没有人关心。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每个人都不像人……
静之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以为,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大半年过去了,临近新年,府里渐渐热闹起来,早早做了准备,熬腊八粥、祭祖……各房的丫鬟、仆人忙个团团转。这种热闹终究是别人的,事实上,在周府,静之虽然顶着大少奶奶的名号,但她至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人。大少爷回不回家,几时回家,她委实不想理会……
但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面色蜡黄,形容憔悴。说是那时身体还未大好,就回去北平求学,那里的天气不比江南的暖和,加上旅途劳顿,千树渐渐病倒了。先是感染风寒,慢慢转成了肺热,再后来恶化成了肺结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肺痨”,中医西医看了一堆,天天打营养针,也不见起色……
其实真正让千树难过的还是他在北平的爱恋对象,密斯黄,对他态度的转变。
密斯黄是他在大学里的同学,上海人,剪齐耳短发,穿酒红呢绒大衣,很是摩登。这也就是一开始他对包办婚姻那么抵制的原因,除了身为进步青年的千树不能接受封建制度的包办婚姻,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已心有所属。只是没料到,他会再一次病倒,且得的是极容易传染的肺痨,密斯黄惟恐避之不及,开始看了他几次,留下一纸书信“你如何优秀,且有了妻室,我实在高攀不起”云云,回了趟家,说是已经订亲了……
道是人情淡薄,密斯黄的行为着实够伤他心的,千树万念俱灰,只求速死。眼见他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和他交情较深的几位同窗一起把他送回了家。
周家老爷、太太见爱子这般光景,心疼的很,急忙收拾屋子,请太医。
这边,周太太唤了静之过来:“静之啊,你嫁过来也有大半年了吧?千树这孩子,脾气太倔强,委屈你了。”静之回想这大半年的光紧,眼圈不觉红了,周太太拿出绣帕,与她拭泪, “好孩子,妈知道你委屈,千树不是回来了吗?妈想,你是千树的福星,千树劳你照顾,妈放心。以后这日子和和美美的,多好……”
“妈,您别说了,照顾好千树,是我的本分。只是,千树他,怕是不大要见我吧?”静之想到新婚时他对她的态度,不觉心寒。
“静之啊,做女人就是这般命苦。妈当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二姨太、三姨太一个接一个进门,有道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到后来,才知道谁是真心待他的……”太太鲜有与静之这般推心置腹过,婆媳两人抱头痛哭,且不管她虚情假意,有太太这番话,静之感觉自己的委屈有人知晓,已经很满足了。
她为他收拾好房间,为他煎药熬汤,不眠不休的照顾他。起初,千树怎么也不肯让她照顾,熬好的汤药一口不喝,直接倒掉,冲她发脾气,撒泼。后来,他累了,只能随她去。
王太医的药似有起色,但肺痨之症,极难根治,只能在家静养。静之若有空暇,便查阅医书,寻求各种偏方。有道将几位药材,并猪筒骨一并猛煎,煎正胶状,再塞上萝卜丝,说是良方。她便千方百计找来试试。青州城里,一向把猪筒骨视作贱物,连乞丐都不要吃的。堂堂周家少奶奶,为了丈夫的病,每日换上破旧衣物,带上斗笠,迈着三寸金莲,去肉摊边讨要……
她为他熬了三个月的猪骨冻。开春,天暖了,他的病情也一天好似一天,更要紧的是,在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里,有她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他,千树对她的态度渐渐变了。他一直没发现,他的新娘子是那么温婉美好的女子。他常常看着灯下劳碌的静之发呆,从没发觉,原来她那么美,如青花瓷一般温润。她忙碌的时候,额前掉下几缕头发,很妩媚……
千树突然感觉自己很傻,那时,他避她如避恶鬼,心心念念的是北平的摩登女青年,她的温婉美好,一概看不到。只是没想到,他所认同、所追求的自由恋爱会是那么可悲的结果。反之,被他视同落后、守旧的,他的小脚娘子,却一直守在他身边。他看到了她柔弱外表下的坚强,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是千树与静之在结婚近一年后,迟来的幸福温馨。
千树常常看着天光里,静之那娇小的身影忙碌不停。房内摆的是素心兰,那是静之最爱的,要每日浇水,亦不可太多,半盏足矣,待花开时,满室幽香。
他闷了,她为他抚琴,弹一曲《长相守》。
或是两人一同探讨诗词歌赋。千树发现,她是那么有学问的女子,谈吐不凡……
女人如同一本书,只是那时,他只看到她古旧的封面,便认为那是腐朽的、落后的。岂料,线装书里亦是字字珠玑。更重要的是,她柔软的封面,更适合时时翻阅……
那一夜,他自背后抱住了正在作画的她,“静之,你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你总是给我惊喜……”她的脸渐渐红了,有热泪缓缓流下……这是他们迟来的爱情。
道不尽那一夜旖旎春光……
她将他的发与自己的绑在一起,打个结:“夫君,我们现在是真正的结发夫妻了。”他亦笑了,我的娘子是多么惹人怜爱的女子!
他益加爱恋她,想用一辈子时间来好好照顾她。但是,所有的幸福总那么短暂。
他好了不多久,静之却病倒了。请了太医过来,只道是她心思太重,太过操劳,身体太虚,无力回天了。
如同晴天霹雳,他好悔,后悔自己当时不知珍惜。他好悔,后悔自己令她如此操劳……此刻,他所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陪伴在她身边,有一日是一日……
他喂她汤药,一勺一勺,看她喝下。“苦吗?”
她摇摇头。
不苦?他不信,自己尝了尝,好苦,眉毛拧成一团。“静之,骗我呢,好苦”。
她笑了:“没,夫君亲自喂我吃药,静之心里面是甜滋滋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他炽热的爱情阻止不住病魔的脚步,他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显得眼睛益发大了,更是楚楚可怜。“夫君,静之是不是变丑了,你不要再过来照顾我了,我怕夫君见了我的模样,会不喜欢我了。”
“不,静之,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最美的!”是的,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明白了,什么才是他所追求的爱情。若有可能,他愿倾其所有,去交换静之的生命。
真正的爱情只要一次,就足够了。
她弥留之即:“夫君,抱抱我,好吗?”
他紧紧抱着她。“夫君,你的怀抱好温暖,静之与你结发,这样爱过,无怨无悔了……夫君,我会一直记得,这一刻的温存……”
她去了,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仍然那么美。
千树紧紧抱着她,泪千行……